回到画室,菲利普发现范妮·普赖斯已经不在了。她把锁柜钥匙也还给了学校。他问奥特夫人知不知道她的去向,奥特夫人耸耸肩,说十有八九是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如释重负。他实在受够了她的坏脾气,也受够她那好为人师的德行,每次画画的时候她都要在旁边指点,如果不遵照她的指示,她就觉得受到了怠慢。她始终不明白他已经不是刚来时那个啥也不会的笨蛋了。菲利普很快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开始画油画了,每天都充满**和干劲。他希望能画出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作品,好送去参加明年的沙龙。劳森最近在给查理斯小姐画像。查理斯小姐非常入画,凡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年轻人都给她画过像。她生性慵懒,又爱摆出优美的姿势,是个难得的好模特。再加上她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可以给出颇有价值的评价。她对艺术的热情主要在于过一种艺术家式的生活,所以对学业并不太上心,自己倒也心安理得。她喜欢画室里热烈的气氛,喜欢可以肆无忌惮抽烟的感觉。她用低沉动听的嗓音谈论对艺术的爱和爱的艺术,对这二者她并不做严格的区分。
劳森最近在拼命画画,经常一画就是好几天,画得自己都快站不稳了才停笔,然后又把画好的东西统统刮掉。也只有露丝·查理斯才受得了他,换作别人早就没耐心了。那幅画终于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无可救药了。
“只能拿块新画布重头来过了。”他说,“我现在非常清楚我想要的效果,用不了多久就能画完。”
菲利普正好也在,查理斯对他说:
“要不你也画我吧。看看劳森先生是怎么画的,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她每次提到自己的情人都是称呼他们的姓氏,这也是她考虑很周到的一个地方[247]。
“如果劳森不介意的话,我当然非常乐意啦。”
“我才不在乎。”劳森说。
这是菲利普第一次画肖像,他心里既忐忑又有些骄傲。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画一边观摩。劳森不仅给他做了很好的示范,还跟查理斯小姐坦率地给了他很多建议,这些都让他受益匪浅。过了段时间,劳森终于画完了,他请克拉顿到他们画室来点评一下。克拉顿刚回到巴黎,他一心想去马德里看看委拉斯开兹的作品,于是从普罗旺斯游**到了西班牙,之后又去了托莱多[248]。他在托莱多待了三个月,带回来一个这些年轻人都很陌生的名字:埃尔·格列柯[249]。他对这位画家赞不绝口,不过要想研习这位画家的作品,似乎只能去托莱多。
“哦,对对对,我知道他。”劳森说,“这位古典大师的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他画得跟现代画家一样烂。”
克拉顿比以前更加沉默,他没有搭话,只是面带讥讽地看着劳森。
“不把你在西班牙画的东西拿出来让我们欣赏一下吗?”菲利普说。
“我在西班牙没画画,太忙了。”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思考了很多问题。我想我跟印象派已经分道扬镳了。我认为不出几年,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拙劣又肤浅。我想把我学过的东西统统忘掉,然后重新开始。回来之后,我把我以前的作品全都销毁了,现在我画室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画架、一些颜料,还有几张干净的画布。”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还不清楚。我对自己想要什么也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
他说得很慢,而且说话的样子怪怪的,好像在竭力聆听某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这股力量在暗中挣扎,想寻找一个发泄口。那种力量令人惊叹。劳森很害怕别人的评价,哪怕是他自己请上门来的,为了减轻自己可能会受到的打击,一直以来,不管克拉顿说什么他都装出一副轻蔑的样子;但菲利普知道,没什么比克拉顿的赞扬更能让他高兴的了。克拉顿默默端详了一会儿劳森的作品,然后又瞟了一眼菲利普画架上那张画。
“那是什么?”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了一张。”
“照猫画虎。”他嘀咕了一句。
说完他别过头去,继续看着劳森的画布。菲利普脸红了,但他没吭声。
“呃,你觉得怎么样?”劳森终于问了句。
“立体感不错,”克拉顿说,“我觉得画得非常好。”
“明暗对比也处理得好吗?”
“挺好的。”
劳森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心里暗爽,就像落水狗甩干身上的水一样浑身舒畅。
“嘿,我真高兴你喜欢。”
“我不喜欢。我觉得这幅画一文不值。”
劳森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克拉顿——他被克拉顿的话搞蒙了。克拉顿一向不善言辞,说起话来好像很费劲似的。他颠三倒四、磕磕巴巴地啰唆了一大堆,虽然听起来有些乱,但他用来表达中心思想的那些词语在菲利普听来很熟悉。这些词语是从来不读书的克拉顿从克朗肖那里听来的,虽然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却留在了他的记忆中,最近这些话又突然浮现,仿若天启:优秀的画家有两个首要的描绘对象,一个是人物,一个是人物内心的渴望。印象派画家一直在忙着解决其他问题,他们的人物画得很出色,但他们并不关心人物内心的渴望,这一点跟十八世纪的英国肖像画家没什么区别。
“可是如果要去表达这些东西的话,美术就变成文学的玩意儿了。”劳森打断了他,“我就要像马奈那样画人,什么内心的渴望见鬼去吧。”
“如果你能用马奈创立的规则打败马奈,那当然再好不过了,问题是你永远都追不上他。你不能从最近的画家身上汲取营养,他们开垦出来的地方已经被榨干了,你必须追本溯源,往历史深处挖。我是看到格列柯的作品时才意识到,原来肖像画里能挖掘的东西比我们原本以为的要多。”
“那不就是回到拉斯金那一套了?”劳森嚷道。
“不是,你瞧,拉斯金要的是道德。我才不在乎道德,这里面没有说教,也没有道德准则,只有**和情感。最伟大的肖像画家一直都是既表现人物又表现人物内心的渴望,就像伦勃朗和格列柯,只有二流画家才只画人。山谷里的百合花就算没有香气也还是很美,但正是因为有了香气才更加动人。那幅画——”他指了指劳森那幅肖像,“画得很好,立体感也好,但全都是老一套。无论是画法还是立体感,都要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姑娘是个破鞋。画得准确无误当然很好,可是格列柯可以把笔下的人物画成八英尺[250]高,就是因为不这样就不能表达出他想表达的东西。”
“去他妈的格列柯,”劳森骂道,“我们一幅他的画都见不着,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讨论他有个屁用?”
克拉顿耸耸肩,默默抽完一支烟,然后就走了。菲利普和劳森面面相觑。
“他说得有点儿道理。”菲利普说。
劳森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的画。
“除了把眼睛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画下来,还能他妈的怎么表现内心的渴望?”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菲利普交了个新朋友。每逢星期一早上,模特们都会聚集在学校门口,被选中的那个就能成为当周的模特。有一天,有个一看就不是专职模特的年轻人被选中了。他摆姿势的气派引起了菲利普的注意:他走上站台,双脚稳稳地站着,抬头挺胸,双手紧握,脑袋傲慢地往前伸。这个姿势正好把他健美的体格凸显了出来,他身上没有一点儿肥肉,隆起的肌肉像钢铁一样坚硬。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看得出优美的头型;他长着浅浅的络腮胡,眼睛又大又黑,眉毛又粗又浓。同一个姿势摆了好几个小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疲态。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羞耻,但是又充满坚决。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能量激起了菲利普浪漫的想象。下课后,菲利普看见他穿着衣服的样子,觉得他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国王。他不怎么跟人说话,一两天后,菲利普从奥特夫人那儿得知他是西班牙人,以前从来没当过模特。
“我估计他在饿肚子呢。”菲利普说。
“你有看见他穿的衣服吗?还挺干净体面的,是吧?”
正好学校里那个美国学生波特要去意大利待几个月,他把自己的画室借给了菲利普。菲利普很高兴。他最近有点儿受不了劳森蛮横的指点,正想找个地方一个人画画。最后一天上课的时候,他走到模特身边,借口说自己还没画完,问他能不能哪天去他画室给他当模特。
“我不是专门干这行的,”西班牙人说,“我下周还有别的事要做。”
“先跟我一起吃个饭吧,我们可以谈一下。”菲利普见他有点儿犹豫,又笑着补了一句,“跟我吃个饭对你又没什么害处。”
模特耸耸肩同意了,两人去了一家小饭馆。这个西班牙人法语说得很烂,又还说得很快,很难跟得上,菲利普尽量表现得友善,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原来他是个作家,来巴黎是为了写小说的,平时打些零工养活自己,凡是身无分文的人能干的活儿他全都干过;他给人上课,做翻译,弄到什么就翻什么,基本上都是些商业文件,最后终于被逼到要靠自己健美的身体来挣钱了。当模特的薪水不错,上个星期挣的钱够他撑过接下来两个星期。他说他一天只用两法郎生活费就足够了,菲利普觉得很惊奇。不过出卖自己的身体来赚钱让他满心羞耻。他觉得当模特是堕落的行为,要不是因为饿肚子,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菲利普忙说他不需要画全身,只需要画脑袋,他想画一张他的肖像,希望能拿去参加下一届沙龙。
“可是你为什么想画我呢?”西班牙人问道。
菲利普说他的脑袋很有意思,觉得可以画一张很好的肖像。
“我没这个工夫。我的写作时间太宝贵了,浪费一分一秒我都舍不得。”
“可是我只占用你下午的时间,上午我要去学校画画。毕竟,给我当模特总好过翻译法律文书吧。”
曾经有一段时间,拉丁区的各国学生们亲密无间,打成一片,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流传至今,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不同国家的人就像东方城市里的人一样老死不相往来。在朱利安美术学院或是国立美术学院,如果一个法国学生跟外国人厮混在一起,那他一定会遭到同胞的白眼,而一个英国学生跟他居住的城市里那些当地居民也很难超越点头之交的关系。事实上,很多英国学生在巴黎生活了五年,会的法语还只够用来买东西或是点餐,他们在法国过着地地道道的英式生活,就像生活在南肯辛顿一样。
菲利普非常热衷于浪漫,很高兴有机会接触一个西班牙人,所以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说服他。
“这样吧,”西班牙人终于说道,“我答应给你当模特,不过不是为了钱,只是因为我高兴。”
菲利普一口拒绝,坚持要他收钱,可他态度很坚决,最后两人约好,他下周一一点去菲利普的画室。他递给菲利普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米盖尔·阿胡里亚。
米盖尔定期去菲利普的画室,虽然他不肯收钱,但前前后后一共找菲利普借了五十法郎。这比正常支付的费用要贵一些,但是能给这个西班牙人一种满足感,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在用下贱的方式挣钱。因为米盖尔西班牙人的身份,菲利普把他当成了浪漫的代表,问了他很多关于塞维利亚和格拉纳达[251]的问题,还跟他讨论委拉斯开兹和卡尔德隆[252],可是米盖尔没兴趣讨论自己国家灿烂的文化。在他和他的许多同胞眼里,只有法国才是有才华之人的国度,巴黎则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已经死了,”他大声说,“没有作家,没有艺术,什么都没有。”
米盖尔通过他们民族特有的华丽辞藻,一点一点显示了自己的野心。他正在写一部小说,并希望借此一炮而红。他的写作受到了左拉的影响,故事背景设置在巴黎。他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给菲利普听。菲利普觉得这故事粗俗又愚蠢,里面那些幼稚猥琐的情节——这就是生活,亲爱的,这就是生活[253],米盖尔嚷道——那些幼稚猥琐的情节只是凸显了故事的老套。他在异常艰苦的环境中写了两年,把当初吸引他来到巴黎的乐子统统抛到一边,为了艺术和饥饿做斗争,不实现伟大理想绝不罢休。他付出的努力真是可歌可泣。
“你为什么不写西班牙呢?”菲利普大声说,“那样写出来的故事有趣多了,毕竟你熟悉那里的生活。”
“可是只有巴黎才值得书写啊,巴黎就是生活。”
有一天,米盖尔带了一部分手稿过来,然后用他那蹩脚的法语翻译了几段给菲利普听,他翻译的时候口沫横飞,激动不已,菲利普费了好大的劲才听出个大概。他写得实在太糟糕了。菲利普看着自己画的头像,突然感到困惑:画中人宽阔的额头下面竟是如此平庸的思想,那双炯炯有神、热情四射的眼睛看到的只是生活的表象。他对自己的作品很不满意,几乎每天收工的时候都会把新画的刮掉。什么表现内心的渴望,说得倒轻巧,一个人就像是各种矛盾的混合体,谁知道他内心的渴望到底是什么?他喜欢米盖尔这个朋友,想到米盖尔那艰苦卓绝的奋斗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他不禁感到难过。成为优秀作家的条件他都有了,就是没有天赋。菲利普看着自己的作品陷入了沉思——你怎么知道这里面蕴藏着天赋,还是只是在浪费时间呢?成功的决心再大也于事无补,对自己信心满满也毫无意义。他想到了范妮·普赖斯,她不是也坚信自己有天赋吗?她的意志力不也异常强大吗?
“如果不能成为真正的画家,我还不如不画了。”他对自己说,“当个二流画家有什么意思呢。”
有天早上他正要出门,门房突然叫住了他,说有一封他的信。平时除了路易莎伯母和偶尔来信的海沃德之外,再没有人给他写信了,这封信的字迹他也不认识。信上写道:
收到这封信请立即过来。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请你务必一个人过来,除了你之外,我不想让任何人碰我。我想把全部东西都交给你。
范妮·普赖斯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菲利普顿觉毛骨悚然,马上往她的住处赶去。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还在巴黎。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过她了,还以为她早就回英国去了。到了普赖斯的住处,他问门房她在不在家。
“在的,我已经两天没见她出门了。”
菲利普赶紧跑上楼去敲她的房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大喊了几声她的名字。门上了锁,他弯腰查看的时候发现钥匙断在了锁孔里。
“啊,我的上帝啊!她可千万别干了什么傻事啊!”他大喊道。
他跑到楼下告诉门房她肯定在里面,他收到了她写的信,恐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最好现在就破门进去。原本一脸不悦、爱搭不理的门房突然警觉起来,他说他没办法承担破门而入的责任,必须找警长一起进去。于是两人去了趟警察局,然后又去找了个锁匠。菲利普从门房那儿得知普赖斯还欠着上个季度的房租,她元旦那天没给门房送礼物,这项习俗由来已久,门房已经把元旦礼物当成了自己理所应得的东西。四个人一起爬上楼梯,嘭嘭嘭地敲了一阵门,还是没有回应。锁匠开始撬锁,门终于开了。菲利普突然失声尖叫,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这个可怜的女人吊在天花板上,脖子上的绳子系在天花板上的钩子上,钩子是上一个房客装上去挂床罩用的。她把自己的小床移到了一边,然后站在了一把椅子上,椅子被她踢开,翻倒在地板上。他们割断绳子把她放了下来。尸体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