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上午,阿米特拉诺的老师都会来学校点评学生的习作。在法国,当画家挣的钱少得可怜,除非画的是肖像画,并且能受到美国有钱人的资助。为了增加收入,很多有名气的画家都愿意每周花上两三个小时,找一间教授画艺的画室给人上课,反正这种画室在巴黎遍地开花。星期二过来的是米歇尔·罗兰。老爷子胡子花白,面色红润。以前给政府画过不少装饰画,不过现在这些作品在他的学生中沦为了笑柄。他是安格尔的信徒,对艺术发展的潮流无动于衷,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198]“这帮跳梁小丑[199]”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是个非常出色的老师,喜欢帮助和鼓励学生,性格也温和有礼。不过星期五过来的富瓦内就不太好对付了。他身材瘦小干瘪,满口烂牙,脾气格外火暴,灰白的络腮胡又脏又乱,眼神透着凶狠,说话时尖着嗓门,语气里尽是嘲讽。他早年有些作品被卢森堡宫买了去,二十五岁就成了前途无量的画坛新星;可是他的艺术天赋来源于蓬勃朝气而非独特个性,此后二十年他都在重复年轻时让他声名大噪的风景画。别人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他就说:

“柯罗[200]一辈子都在画同一样东西,为什么我就不行?”

任何人的成功都让他眼红,印象派画家尤其招他嫉恨,他觉得正是因为印象派的狂潮吸引了公众这些“肮脏野兽”,才导致了他的失败。米歇尔·罗兰也鄙视印象派,但他的态度还算温和,只是管这帮人叫江湖骗子;可是到了富瓦内那儿,鄙视变成了谩骂,“流氓”“无赖”这些字眼算是最温和的了。他还自得其乐地拿他们的私生活造谣,用讥讽的口吻拿他们打趣,说他们是私生子,夫妻生活不检点,佐以许多亵渎上帝、猥琐下流的细节。为了给这些**词艳语添油加醋,他甚至用上了东方意象和强调手法。点评学生的作品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学生们对他又恨又怕,经常有女生在他不留情面的讥讽下失声痛哭,结果又招来他一顿奚落。有些学生实在受不了他的攻击,跑去跟学校抗议,但他至今还是在这里任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最厉害的老师之一。有时候经营画室的那个老模特大起胆子找他理论,结果面对他傲慢粗暴的态度马上就败下阵来,原本苦口婆心的劝告瞬间变成了低三下四的道歉。

两个老师里菲利普最先碰到的是富瓦内。菲利普到画室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他从一个画架走到另一个画架,学生的作品,司库奥托夫人跟在他旁边,把他的点评翻译给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听。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旁边,她正狂热地扑在自己的画作上。她紧张得脸色发黄,急得双手发烫,时不时停下来把手心的汗水往衬衣上揩。突然她一脸焦虑地看着菲利普,为了掩饰自己的焦虑,她故意把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觉得怎么样?”她朝自己的画抬了抬头。

菲利普站起来看了看,差点儿没惊掉下巴。她没长眼睛吗?画出来的东西彻底变了形。

“我要是画得有你一半好就好了。”他回答。

“那肯定不行的,你这才刚来。一上来就想画得像我这么好,要求有点儿太高了。我毕竟在这里待两年了。”

菲利普真搞不懂范妮·普赖斯。她这股莫名其妙的自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注意到画室里每个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这也难怪,她好像总是有办法出口伤人。

“我跟奥特夫人投诉了富瓦内。”她说,“前两周他一眼没瞧过我的画,却花了差不多半个钟头点评奥特夫人的画,就因为她是司库。我付的学费跟别人一样多,我的钱也是真金白银,凭什么我就得不到同样的关注?”

她又拿起木炭笔,但是很快就长叹一声把笔放下了。

“我现在一笔都画不了了。我实在太紧张了。”

她望着富瓦内,富瓦内和奥特夫人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温顺平庸又自鸣得意的奥特夫人跟在富瓦内身边,举手投足都带着股骄傲自大的劲儿。富瓦内在一个邋遢的英国女人的画架前坐了下来。这个女人叫露丝·查理斯,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眼神慵懒中透着热情;脸庞清瘦,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充满情欲;皮肤是老象牙那种米黄色,受到伯恩琼斯画笔下那些女性人物的影响,当时切尔西[201]有很多年轻小姐都刻意把皮肤保养成这种颜色。富瓦内看上去心情不错,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起木炭笔,在她的画上迅速而果断地画了几笔,点出了她的错误。他起身的时候查理斯小姐眉开眼笑。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身边,菲利普这时候也紧张起来了,不过奥特夫人说过不会为难他。富瓦内在克拉顿的画前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咬着自己的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把刚咬下的一小块死皮吐到画布上。

“那条线不错。”他终于开口说道,一边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让他满意的那个地方,“你开始摸着门了。”

克拉顿没有答话,只是带着讥讽的神情满不在乎地看着老师,跟他平时对世人的评价一样无动于衷。

“我发觉你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天赋的。”

奥特夫人一听这话马上瘪了瘪嘴巴。她不喜欢克拉顿,也看不出他的画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富瓦内坐下来跟他深入讲解一些技法上的问题。奥特夫人在一边站得有些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点点头。富瓦内很满意,因为他知道克拉顿听懂了他讲的东西以及背后的原理;虽然大部分人也听他讲,但是明显并没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到菲利普面前。

“他才来两天,”奥特夫人连忙解释道,“完全是新手,以前从来没学过画画。”

“看得出来[202]。”老师说,“看得出来。”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夫人跟他嘀咕了一句: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年轻小姐。”

富瓦内看了看她,像是在打量某种令人恶心的动物,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厉。

“你好像觉得我给你的关注不够啊,还跟司库投诉我。好吧,是哪幅画想让我看呀,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范妮·普赖斯脸红了,病态的皮肤下面的血色变成了怪异的紫色。她一声不吭,指了指那张从周一就开始画的画。富瓦内坐了下来。

“呃,你想让我跟你说什么呢?你想让我说画得好吗?不好。你想让我说画得还行吗?不行。你想让我说还是有点儿可取之处吗?没有。你想让我说哪里有问题吗?哪里都有问题。你想问我该拿它怎么办吗?撕个稀巴烂吧。现在你满意了吗?”

普赖斯小姐脸色煞白,怒火中烧——他竟然当着奥特夫人的面把她数落得一无是处。她在法国待了很久,基本上听得懂法语,但是到了要说的时候就成了哑巴。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我!我的钱跟别人的一样是真金白银,我花了钱让他来教我的,这算哪门子教我?”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富瓦内问道。

奥特夫人不敢翻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又用磕磕巴巴的法语说了一遍:“我花了钱让你来教我!”

富瓦内气得两眼喷火,他扯开嗓门,挥舞着拳头大喊道:

“他妈的[203]!老子教不了你。老子教你还不如教头骆驼。”他转身对奥特夫人说,“你问她,她是学着玩儿的还是想靠这个挣钱?”

“我打算以画画为生。”普赖斯小姐回答。

“那我有责任告诉你,你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问题不在于你没有天赋,毕竟这年头天才也不是满大街跑。问题是你连一点儿画画的潜质都没有。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五岁小孩上完两节课画得都比你好。我只劝你一句话,赶紧死了这条心吧。你要以画画为生,还不如去当个打杂女佣。你看着。”

他抓起一截木炭笔,刚画了一下就断成了两截。他咒骂一声,用手里那截断笔画出了遒劲生动的线条。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骂骂咧咧,一字一句都像喷射而出的毒液。

“看这里,这两条胳膊一个长一个短,还有那个奇形怪状的膝盖。我跟你说五岁小孩都画得比你好。这有这里,她那两条腿根本就站不稳。还有那只脚!”

他每说一个字就愤怒地用木炭笔圈一个地方,不一会儿,范妮·普赖斯这张呕心沥血之作就变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团龙飞凤舞的线条和糊成一团的标记。最后他把木炭笔一扔,站了起来。

“听我一句劝吧,小姐,当裁缝试试。”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十二点了,先生们,下周见[204]。”

普赖斯小姐慢慢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菲利普留在画室,想等其他人都走了过去安慰她几句。他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么一句:

“太可恶了,那家伙真是个混账!”

普赖斯突然恶狠狠地对他说:

“你在这儿等半天就为了说这个?我有叫你同情我吗?走开,别挡我的道。”

她从他面前大步走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瘸一拐地走去格拉维耶吃午饭。

“她这是活该。”劳森听菲利普说完普赖斯的事情后说道,“暴脾气的婊子。”

劳森对别人的评价非常敏感,每次富瓦内去画室点评习作他都从来不去。

“我不想让别人来评价我的作品,”他说,“是好是坏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不想要别人不好的评价。”克拉顿冷冷地回了一句。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宫看画,穿过公园时,他看到范妮·普赖斯坐在她常坐的那条长凳上。想到自己上午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他心里很恼火,于是路过的时候假装没看见她,她却马上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这是故意无视我吗?”她说。

“哦,不是,当然不是。我猜你可能不想被人打扰。”

“你这是上哪儿去?”

“我想去看一下马奈的画,百闻不如一见嘛。”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我对卢森堡宫很熟,可以带你看几件好东西。”

菲利普明白她的意思:她没办法直接跟他道歉,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向他赔不是。

“那当然好啊,你真是太好了。”

“你要是想自己一个人去的话,不用勉强答应我。”她有些怀疑地说。

“怎么会呢?”

于是两人一起往美术馆走去。卡耶博特[205]的藏品最近刚向公众开放,学生们第一次有机会尽情欣赏印象派的画作。在此之前,要想看到这些作品只能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杜兰-德鲁[206]开在拉斐特街上的画廊(这位画商不同于他的英国同行,他不会在画家面前摆架子,哪怕最穷酸的学生想看他的画,他也是有求必应);一个就是这位画商自己家里。画商的家宅每周二对外开放,要想拿到访客卡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那里有机会欣赏到享誉世界的名画。普赖斯小姐直接把他带到马奈的《奥林匹亚》前。菲利普看着这幅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他。

“我不知道。”他不知所措地说。

“相信我,这是整个美术馆里最好的东西,除了惠斯勒画的他母亲。”

她给了他一些时间好好欣赏这幅杰作,然后把他带到了一幅描绘火车站的画前。

“看,这儿有幅莫奈的。”她说,“这是《圣拉扎尔车站》。”

“可是这几条铁轨不平行呀。”菲利普说。

“这有什么关系?”她傲慢地反问道。

菲利普为自己说了句这么蠢的话感到很羞耻。范妮·普赖斯从各间画室听来了不少陈词滥调,给菲利普一种无所不知的感觉。她开始跟他讲解那些作品,态度虽然有些高傲,但确实不乏深刻的见解。她跟菲利普解释画家力求达到的效果,以及画面中哪些东西不容错过。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解,一边用大拇指比画个不停。她讲的这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他听得津津有味却又困惑不解。在此之前,他崇拜的画家一直是瓦兹和伯恩-琼斯。前者漂亮的色彩和后者造作的笔法都彻底满足了他的审美。他们作品中朦胧的理想主义和画名背后可能暗含的哲思,都跟他通过苦读拉斯金著作所理解的艺术的功能不谋而合。可是眼前这些作品和他看过的东西截然不同:这些作品中没有道德寓意,欣赏这些作品也不能让人过上更加纯洁高尚的生活。这让他感到困惑。

最后他终于说道:“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我已经吸收不了了。咱们去公园里找个椅子坐坐吧。”

“好的艺术作品,最好不要一次看太多。”普赖斯小姐说。

出了美术馆,菲利普热情地感谢她陪他一起看画。

“哦,这没什么。”她语气有些生硬地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可以一起去卢浮宫,然后我带你去杜兰-德鲁的画廊看看。”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你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我当混账。”

“我确实没那样想。”他笑了笑。

“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从画室里赶出去。哼,没门儿。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今天上午的事全都是露西·奥特搞的鬼,我知道肯定是她,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她以为这样我就会滚蛋了。我知道她巴不得我走呢,她怕她干的那些勾当被我摸得一清二楚。”

普赖斯小姐跟他讲了一个又臭又长、错综复杂的故事,暗示奥特夫人这个沉闷正派的小妇人有很多伤风败俗的风流事。接着她又说起露丝·查理斯,就是这天早上被富瓦内表扬的那个姑娘。

“她跟画室里每个人都有一腿,跟个站街女差不多。而且她身上特别脏,有整整一个月没洗澡了,真的。”

菲利普听着觉得很不舒服。有关查理斯小姐的各种传言确实在画室里满天飞,但是奥特夫人一直跟她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就是一个恪守妇道的女人,普赖斯居然拿她说事儿,这真是太荒唐了。跟这个血口喷人的女人走在一起,他感觉毛骨悚然。

“随他们说去吧,我才不在乎呢。我还是继续走我的路。我知道我有天赋,我骨子里是个艺术家。要我放弃画画我宁愿选择自杀。很多艺术家都是像我这样,在学校里受尽嘲笑,事实证明他们才是鹤立鸡群的天才。艺术是我的真爱,为了艺术我愿意奉献一生。只要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就一定能做到。”

她觉得每个不把她当回事的人都是居心不良。她尤其憎恨克拉顿。她跟菲利普说,他这个朋友根本没有天赋,只会搞些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东西,就他那点儿本事,一辈子都画不出一幅像样的作品。还有劳森:“红头发麻子脸的小王八蛋,一听到富瓦内要来就吓得屁滚尿流,画都不敢拿出来给他看。至少我不像他那样缩头缩脑,不是吗?我才不在乎富瓦内说什么呢,我知道我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终于走到了她住的那条街,菲利普转身离开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