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底,事务所忙得不可开交。菲利普跟着一个叫汤普森的办事员东奔西跑,整天机械地把支出项目一条一条大声念出来,汤普森一边听一边核对。有时候还要把别人给他的长达几页的数字加起来。他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算起数来就像老牛拉破车,还经常错漏百出,弄得汤普森烦不胜烦。菲利普这位同事四十岁了,身材修长瘦削,脸色蜡黄,顶着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嘴唇上胡子拉碴,脸颊凹下去两个大坑,鼻子两边有很深的法令纹。汤普森很讨厌菲利普,因为菲利普是签约学徒,能拿出三百几尼在这里待上五年,往后还有机会步步高升,而他经验丰富又有能力,却只能一辈子当一个办事员,每周领着三十五先令的薪水,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他本身性格乖戾,又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捕风捉影地觉得菲利普有些目中无人,并对此怀恨在心。又因为菲利普的教育背景比他好,经常对菲利普冷嘲热讽。他还时不时嘲笑他的发音,因为菲利普说话没有伦敦腔,这在他看来是不可原谅的事情。每次跟菲利普说话的时候,他都故意把H这个音发得很夸张[159]。刚开始他只是态度粗暴、招人讨厌而已,可是当他发现菲利普完全没有当会计的天分时,就开始以羞辱他为乐了。他经常对菲利普恶语相向,虽然说的都是些蠢话,但是伤了菲利普的自尊心。为了自我保护,菲利普故意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虽然他其实并没有这样觉得。
“早上洗澡啦?”看到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森问了一句。刚开始那会儿菲利普上班还挺准时的,但是没过多久就不行了。
“对,你呢?”
“我没洗,我又不是绅士,只是个办事员而已。我只有星期六晚上才洗澡。”
“怪不得你星期一比平时更令人讨厌,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吧。”
“今天能不能劳您大驾做几个简单的加法呢?恐怕对于一个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的绅士来说,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
“你这反话说得可不怎么妙。”
然而菲利普不得不承认,其他办事员拿的工资低,人也很粗俗,却比他有用多了。有一两次古德沃西先生对他失去了耐心。
“你都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他说,“你还没那个打杂的小工聪明。”
菲利普闷闷不乐地听着,他不喜欢被人教训。有一次古德沃西先生对他誊抄的账目很不满意,叫一个职员重做了一遍,这让他觉得很丢脸。刚开始由于新鲜感,这份工作还勉强可以忍受,可是现在变得越来越令人厌烦。当他意识到他不是干这行的料时,厌烦就转为了憎恶。他经常放着交代给他的正事儿不干,在办公室的便笺纸上涂涂画画来消磨时间。他把他想象得到的华生所有的姿势都画了个遍。华生看到他的画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菲利普竟然这么有天赋。他心血**把菲利普的画带回了家,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转达了他全家人的赞美。
“我说你怎么不去当画家呢?”他说,“哦,当然啦,搞艺术没钱赚。”
过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正好跟华生家一起吃饭,他们把那些画给他看了看。第二天早上,他把菲利普叫到了办公室。菲利普很少见到他,对他有几分敬畏。
“听着,年轻人,你下了班以后干吗我管不着,可是我看了你画的那些画,全都是画在办公室的便笺纸上的。古德沃西先生跟我说你很懒散。你要想干好这行就得打起精神来,这是个很好的行当,我们正在吸纳优秀的上流人士加入。但是要干好这行你就得……”他想找个词收尾,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只好虎头蛇尾地说了一句“你就得打起精神来”。
合约上说如果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只要干满一年就可以离开,还可以拿回一半的学费,要不是因为这句话,也许他还会安下心来好好工作。他觉得比起每天做加法算算账,自己适合更好的工作。再说了,这么一份叫他嗤之以鼻的工作他却干得这么糟糕,他觉得很丢人。整天跟汤普森斗嘴也搞得他心烦意乱。华生三月结束了为期一年的实习,菲利普虽然不喜欢他,但是看到他离开还是有些不舍。事务所里其他的职员对他俩一样不待见,因为他俩所属的阶层比他们稍高一些,这种众矢之的的感觉让他俩产生了某种联结感。一想到要跟那群死气沉沉的同事再待四年,他的心情就跌到了谷底。他曾以为伦敦会带给他五光十色的生活,可是到头来他一无所获。他现在讨厌伦敦。他在这儿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交到朋友。他厌倦了一个人东游西**,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多过一天都是痛苦。晚上他躺在**,幻想着要是有一天再也不用看见那间破办公室和里面的同事,再也不用回到这个阴沉沉的住处,那该有多快乐。
春天发生了一件令他万分失望的事。海沃德之前跟菲利普说他打算到伦敦过春天,菲利普眼巴巴地盼着跟他见面。他最近读了很多书,思考了许多问题,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观点,迫不及待想跟人讨论,可他认识的人里没有谁愿意思考抽象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人能让他一吐为快,他兴奋得不得了。结果海沃德来信说今年意大利的春天美不胜收,比过去任何一年的春天都要美丽,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菲利普难过极了。他又问菲利普为什么不去意大利,世界如此美丽,为什么要待在办公室里浪费青春呢?他继续写道: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受得了,我现在一想到舰队街和林肯律师学院就恶心得发抖。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让人生值得一过,那就是爱与艺术。我简直无法想象你坐在办公室埋头核对账簿的样子。你是不是头戴一顶大礼帽,手上拿着把雨伞,拎着一个小黑包?私以为,人应当把生活视作一场冒险,应当燃烧出宝石般的熊熊烈焰,应当敢冒风险,置身险境而后生。[160]你为什么不去巴黎学艺术呢?我一直觉得你有这个天赋。
海沃德的建议正好跟他这段时间不知不觉思考的可能性不谋而合。刚开始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反复思索很久后,他找到了唯一可以让他逃离眼前痛苦的出路。他们都觉得他有画画的天赋。在海德堡时,大家对他的水彩画交口称赞,威尔金森小姐更是赞不绝口,说他的画叫人移不开眼睛,就连华生一家这样的陌生人都对他的素描大加赞赏。《波西米亚的生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去伦敦的时候带上了这本书,每次在他心情最为低落的时候,只要翻开书读上几页,他就能马上置身那些迷人的阁楼,看着鲁道夫和他的伙伴们在里面唱歌跳舞、谈情说爱。他开始像之前幻想伦敦那样幻想巴黎,但他并不害怕幻想会再次破灭。他内心深处渴望着浪漫、美好和爱情,巴黎似乎能满足这一切。再说他对画画有热情,凭什么他就不能画得跟别人一样好呢?他写信问威尔金森小姐在巴黎生活大概要多少钱,她回信说一年八十镑绰绰有余,并且对他的计划表示热烈支持。她说他这样的人去坐办公室简直是屈才。如果可以当大画家,谁还要当小办事员呢?她语气夸张地问道。她恳请菲利普一定要相信自己,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但菲利普天生是个谨慎的人。海沃德当然可以说什么敢冒风险,他那些金边债券[161]可以保证他一年进账三百镑,而自己全部的财产加起来也才一千八百镑。他不敢贸然行动。
碰巧有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愿不愿意去一趟巴黎。圣奥诺雷区有一家英国公司开办的酒店,事务所负责给他们审核账目,古德沃西先生和另一个办事员每年都要过去两次。之前同去的那个办事员刚好生病了,其他人都有一大堆工作,没办法抽身。古德沃西先生想到了菲利普,少了他对事务所也没什么影响,而且他作为签约学徒也有资格享受一下这种美差,毕竟这也算是干这行的一个福利。菲利普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整个白天都得干活儿,”古德沃西先生说,“不过晚上可以自由活动,巴黎毕竟是巴黎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酒店招待很周到,一日三餐全包,咱们一分钱也不用掏。我就喜欢花别人的钱去巴黎。”
轮船抵达加来[162]时,菲利普看见一大群搬运工挤在码头上向他们挥手招揽生意,他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喃喃自语道。
火车穿行在法国境内,他目不暇接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喜欢那些沙丘,那颜色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美丽。连绵不绝的杨树和一条条水渠让他目眩神迷。走出巴黎北站,他们坐上一辆闹哄哄的出租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咔嗒咔嗒地行驶在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他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那沁人心脾的气息令人沉醉,他差点儿忍不住大声叫喊。经理亲自在酒店门口迎接他们。他长得胖乎乎的,很有亲和力,说着一口还过得去的英语。古德沃西先生是他们的老朋友了,经理热情地招呼他们,把他们带到他的专用房间跟他的夫人一起用餐。菲利普感觉这辈子都没吃过土豆牛排这样的美味佳肴,也没喝过普通红酒这样的琼浆玉液。
对于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个有着良好的行为准则,并且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而言,法国的首都就是纵情声色的天堂。第二天早上他就问经理附近有没有什么“带劲儿”的东西可以看。他非常享受一年两次的巴黎之旅,说这可以防止自己生锈。他带菲利普去了红磨坊和女神游乐厅。一翻到色情杂志,他那双小眼睛就闪闪发亮,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他把他常去的地方去了个遍,都是些专门吸引外国人的地方,去完又说一个允许那种事合法存在的国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看滑稽歌舞剧的时候,台上有个女演员几乎一丝不挂,他马上用胳膊肘碰了碰菲利普,还把大厅里踱来踱去的交际花中最结实丰满的一个指给他看。他带菲利普看到的是一个低俗下流的巴黎,然而幻想蒙蔽了菲利普的眼睛。清晨,他会冲出酒店,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或是伫立在协和广场上。六月的巴黎空气清新,仿佛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银光,他的心与所有巴黎人同在。他觉得这里有他梦寐以求的浪漫。
他们在巴黎待了几个工作日,星期天开始返程。回到巴恩斯那个阴暗逼仄的住处时,菲利普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不当学徒了,他要去巴黎学艺术。不过他决定在事务所待满一年再走,免得别人觉得他是一时冲动。八月底他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到时候他要告诉赫伯特·卡特他不打算回来了。虽然他还是逼自己每天去事务所,但他对工作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甚至连装装样子都做不到。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未来的生活。到了七月中旬,事务所没什么事做,菲利普经常翘班,借口说要去听讲座,准备第一阶段的考试,实际上把时间都消磨在了国家美术馆里。他读了很多关于巴黎和绘画的书,沉迷于拉斯金的著作,大量阅读瓦萨里[163]写的画家传记。他喜欢柯勒乔[164]的故事,甚至幻想着自己伫立在某幅伟大的杰作面前大喊道:我也是一个画家[165]。过往的犹豫不决已经烟消云散,现在他确信自己有成为伟大画家的潜力。
“毕竟我只能去尝试。”他对自己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敢冒风险。”
终于到了八月中旬。卡特先生去了苏格兰,而且要在那儿待一个月,这段时间由主管负责打理事务所。自从两人从巴黎回来,古德沃西先生似乎对菲利普颇有好感。而菲利普知道自己很快就自由了,也对这个滑稽的小男人多了几分忍耐。
“凯利,你明天就放假了是吧?”晚上,古德沃西对他说。 菲利普一整天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最后一次待在这间该死的办公室里了。
“是的,我这一年的学徒期结束了。” “恐怕你表现得不怎么样啊,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更不满意。”菲利普快活地说。
“这种话恐怕不应该说吧,凯利。”
“我不打算回来了。签约的时候说了,如果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卡特先生就退给我一半的学费,我干满一年就走人。”
“别这么匆忙做决定。”
“这十个月来我恨透了这里的一切,我恨透了这份工作,恨透了这间办公室,恨透了伦敦。我宁愿去扫大街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呃,我必须得说,我觉得你确实不太适合干会计。”
“再见了,”菲利普伸出手,“谢谢你对我的关照。有什么麻烦你的地方还请多包涵。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干不好这一行。”
“好吧,既然你去意已决,那就再见了。我也不知道你打算去干吗,不过如果你还在这一片的话,可以随时回来看我们。”
菲利普轻笑几声。
“恐怕我要说的话有点难听,不过我打心眼里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