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六·内篇 大宗师(1 / 1)

凡立言者,皆立宗以为师;而所师者其成心,则一乡一国之知而已,抑不然,而若鲲鹏之知大,蜩鸴之知小而已。通死生为一贯,而入于“寥天一”,则“倏、忽”之明昧,皆不出其宗,是通天人之大宗也。夫人之所知,形名象数,是非彼此,吉凶得失,至于死而极。悦生恶死之情忘,则无不可忘,无不可通,而其大莫圉。真人真知,一知其所知,休于天均,而且无全人。以阕虚生白者,所师者此也,故惟忘生死而无能出乎宗。此七篇之大指,归于一宗者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生者,天之为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生而有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死而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评曰:尽生之事,而不伤死之化。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评曰:生恶知非死?所谓人之非天乎?评曰:死恶知非生?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解曰〕未生而使生,已生而使死,天之为也,不可知者也。一生之中,有其可知者,因以其知、知生之所有事,不得已而应之,而勿劳其精以悦生恶死,而生无穷之好恶,则不伤其和,而不可知之死任之于天,则知不**而停以盛矣。然当其生也,亦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籁之鸣,天物之化,固非我之所可知,则亦不可知者也。及其死也,薪穷于指而火传,则固有未尝死者,亦未尝不可知也。合生与死、天与人而一其知,则生而未尝生,死而未尝死,是乃真人之真知。夫真人者岂真见有人,真知者岂真有其知哉?人皆天也,知皆不容知也;乃可恍惚而遇其知于滑湣。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以不足而拒之。不雄成,不以有余而居功。不谟士。士与事通。不谋事之成败。一说:天下事惟士好谋之,不谟士则不用谋矣。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爇。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假音格。登假,升合也。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评曰:心随气以升降,气归于踵,则心不浮动。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嗌音厄,哽于喉也。哇,喉欲出也。中愈屈而外愈求伸,其状如此。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耆、嗜同。一激而即出,故浅。

〔解曰〕此真知藏密之体也。知藏于内而为证入之牖,虽虚而固有体,藏之深浅,知之真假分矣。梦者,神交于魂,而忽现为影,耳目闻见徜徉不定之境,未忘其形象而幻成之。返其真知者,天光内照,而见闻忘其已迹,则气敛心虚而梦不起。生死祸福皆无益损于吾之真,而早计以规未然之忧,其以无有为有,亦犹梦也,皆浮明之外驰者也。浮明之生,依气以动。气之动也因乎息,而天机之出入乘焉。敛浮明而返其真知,则气亦沉静以内向,彻乎踵矣。天机乘息以升降,息深则天机深矣。耆欲者,浮明之依耳目以逐声色者也。壅塞其灵府,而天机随之以上浮,即有乍见之清光,亦浅矣。耆欲填胸,浮明外逐,喜怒妄发,如火熺油镬,投以滴水,而烈焰狂兴。中愈屈服,外愈狂争,觉以之忧,寝以之梦,姚佚启态,无有之有,莫知所萌,众人之所以行尽如驰而可为大哀也。真人之与众人,一间而已。无浮明斯无躁气,随息以退藏而真知内充,彻体皆天矣。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说同悦。不知恶死;恶,去声。其出不欣,欣合也。其入不距;距,拒通。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翛音逍,自适貌。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助字如《孟子》助长之助。是之谓真人。

〔解曰〕此真知之本也。说生而非能益生,恶生而无能不死,乘于浮明而忘其天。凡夫狂驰之心,捐道助天,惘于生所自始,而徼求不可知之终,皆说生恶死之心引之歧出也。此之不说,奚说?此之不恶,奚恶?天与形,道与貌。形貌有生死,而天道无始终。浮动之知,孰能乱之?小大、是非,荣辱、得丧,又何足以云?

〔解曰〕此真知之符也。志者专一,知于所知也。忘生死则浑然一天,寓于形而有喜怒,寓于庸而有生杀,因物而起,随物而止,无不宜而人不能测其极矣。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圣无不通,而非以通为乐。有亲,非仁也;至仁无私爱。二句一意。下三句别一意。天时,非贤也;自谓贤者,必立人以抗天。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自谓君子者,必辨天下之利害。评曰:知利害故事是非。行名失己,非士也;自谓士者,必欲得名于己。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贤也,士也,君子也,皆其自命也。至于亡其真,要皆役人耳,役人亦自有身。身为人役,岂其身之遂亡乎?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乃贤也,士也,君子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皆贤士君子。是役人之役,句。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解曰〕物自无不通也,何待吾通而乐之?仁无不亲,亦无可亲。煖然之春,岂亲物哉?下此者,违天之时,徇物之利害,执己而丧其身,求以适人,皆以通物为乐,而求亲物,贤士、君子,一役人而已。夫真人不说生而恶死,惟以生死者天也,非人也。轻用其死以役于人,而恶其生,以生死为己所与知而自主之,亦喉息之浮激者尔。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朋,类也。义各有类。义而不朋,无所不可。若不足而不承;承,受也。不足者必受物。若不足,非不足也,宁更受小物耶?与乎其觚而不坚也,与,平声,和适貌。中虚如觚,无物,故不坚。张乎其虚而不华也;张,大貌。虚包万有,而不著归于根本。邴邴乎其似喜乎!邴、丙通,光明貌。喜其所喜,不为物喜,故曰似。崔乎其不得已乎!崔,高貌。超然于物,不得已乃应之。滀乎进我色也,滀,昌六切,水聚貌。藏于己者不测,而其容渊然。与乎止我德也;与,如字,与乎物者,止充其德而不以物为事。厉乎其似世乎!厉,癞病,支离其形也。和光同尘,与世相似。謷乎其未可制也,謷,大也。大而无外。连乎其似好闭也,连,不绝物也,外不绝物,中密藏而不显。悗乎忘其言也。悗音免,从心,从免,不系于心也。虽有言,随即忘之。

〔解曰〕忘生死而寓于庸,以安时处顺,其状如此,人见之如此耳。真人一知其所知,无待而休于天均,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未尝期于如此也。

以刑为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近名即近刑也。以为体者,常怀之而不犯。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杀,所界切。不犯世之刑,简约而自裕。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聊以应世。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应时生知,不豫立知。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邱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邱,高处。言与凡有足可行之人,同行而登乎善,无心以善为必行而行之。

〔解曰〕不得已而寓于庸,则刑、礼、知、德,皆犯人之形者所有事,墨儒所争务,而亦可两行,人勤行之,我亦庸之。不测其真知者,以为真人之亦勤乎此,不受也,亦不辞也;和之以天倪,其不一者可一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一知之所知,无非天也。其不一与人为徒。入世而皆无异同。天与人不相胜也,天人死生,无所偏据。是之谓真人。

〔解曰〕夫使其有真知也,而以其所知所好者却物之不齐,以孤立虚寂之宗,则有天有人,相与为耦而非一矣。以天胜人而相与争,抑不胜矣。夫天,天也,人亦天也。“劳神明为一”者,见天而不见人之一天,则“命物之化”,浑然一致,无能益损之真隐矣。真人者,可似春,可似秋,可刑可礼,可知可德,可亡人之国,可泽及万世,闷然而应,皆翛然往来,无欣无拒,而一之以天;有一日之生,寓一日之庸,天不与人为耦,生不与死为耦,统于一宗而无不“朝彻”;夫是乃谓之无假而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形者父生之,而实天之所畀。凡有身者,尚爱其生。而况其卓乎?生之理卓立无耦,人也,即天也。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已,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使其形者,形之君也,固宜忘死以事之。

〔解曰〕生之、死之命也。命则有修有短,有予有受,而旦与暮、而天与人相为对待,非独立无耦之真也。不生不死,无对者也。无对则卓然独立而无耦矣。真君者,无君也。我即命也,我即君也。能有此者,终古不已,岂但生之可爱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呴音煦,又音嘘。人困于小,乃有是非。相呴、相濡,极形其困中无聊之貌。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解曰〕尧桀皆生趣之是非也。人之爱其生,爱其知是非者而已,是涸鱼之湿沫也。豁然合一之大宗,江湖也;忘生忘形,是非不足以立矣。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夜半,子时,昼夜阴阳之一换也。今日之山,非昨日之山,大气推移,地游天运,人特不知耳。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藏舟,小也;藏山,大也。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生死皆在大化之中,藏于此则无所逃。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评曰:万化皆在所藏之中。其为乐可胜计耶?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善,谓死得其正者。效之,谓送死者效其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解曰〕于生无所呴濡而均于死,则于死无所丧失而均于生。故善养生者,不养其生,而养其不可死者。大化之推移,天运于上,地游于下。山之在泽,舟之在壑,俄顷已离其故处而人不知;则有生之日,吾之死也多矣。今日之生,昨日之死也。执其过去,忆其未来,皆自谓藏身之固,而瞬未及转,前者已销亡而无余。惟浑然于未始有极之中,生亦吾藏,死亦吾藏,随万化以无极,为一化之所待,无不存也,而奚遁也!虽然,其知此矣,可游也,不可执也。执之则能一其一,而不能一其不一。此列子之御风所以有待,而遁于旬有五日之后也。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人鬼曰鬼,天之宰曰帝。其神凝则一也。生天生地;在大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古有天下者,或曰即豕韦。得之,以挈天地;纲维之。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戏音羲,气之母谓神也。维斗得之,终古不忒;维斗,北斗也。斗运四时而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代明。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坏一作坯,音丕。堪坏,地也。昆仑,大山之祖。袭谓覆于其上。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冯夷,水神。《山海经》作冰夷,《淮南子》作冯迟。肩吾得之,以处大山;肩吾,泰山神名。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黄帝升于鼎湖。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禺强,北方神名。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西王母见《穆天子传》及《山海经》。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彭祖,注见首篇。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箕尾之间有傅说星,云是说之精灵。方以智曰:“庄子掇拾畅其意耳,其名与事,半真半假。其旨则所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惟心所造。其理则自古以固存矣。”

〔解曰〕皆一化之所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化之所待,不穷于化,有情有信也;未始有极,无为无形也。知者传之,未知者欲受之,则又执之而有极矣。知者得之,未知者欲见之,则滞于化迹而非化之所待矣。天地、日星、山川、神人,皆所寓之庸,自为本根,无有更为其根者。若有真宰,而岂能得其朕乎?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音禹。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耶?”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卜梁倚,旧注:“人姓名。”敔按:女偊,柔也;卜梁倚,刚也。以柔化刚,以道诲才,似亦寓为之名。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如初日之光,通明清爽。朝彻而后能见独,见无耦之天钧。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评曰:“杀生”“生生”,皆天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于撄而能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书策也。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诵读也。洛诵之孙闻之瞻明,视也。瞻明闻之聂许,听也。耳聂而聪许也。聂许闻之需役,需役,声也。声音在空,亦有待而行。需役闻之于讴,小儿声音之始也。于讴闻之玄冥,未有知。玄冥闻之参寥,参于天之泬寥。参寥闻之疑始。疑有始而未始有始。

〔解曰〕以要言之,外生而已矣。生有易尽之期,有易尽之能,故撄之则不能卓立以成其独体。知死生者,知形神之去留,惟大力之所负而趋,而不生不死者,终古而不遁。形之存亡,不足用为忧喜,则天下之物杂然相撄,而能撄其遁者,不能撄其不遁者,不遁者固常宁也。如必绝撄而求宁,则抑恃壑泽以为藏,待沫湿以救涸矣。天下无非独也:无我也,无耦也;无杀也,无生也。将、迎、成、毁,撄者自撄,而宁者自宁,大浸不能濡空洞之宇,大火不能爇一实之块,卓然成其一大。知至于此,则如日之方曙,洞然自达,独光晃耀,成其太宁之宇,非圣人之才不能与于斯。

大道既无形而不可见,则所闻者,竹素、丹墨,诵读、视听、言词、音响而已。所自始者滑湣冥昧,疑有而未始有者也。疑始无始,假化声以传。然则化声者,虽如比竹之吹,不得其萌,而声所自化,又未始非滑疑之耀之所寓。则即象言以寓真知,亦奚不可哉?亦撄而后成者也。

〔解曰〕四子者,以大宗为师,而不师心者也。人各有心而悦生恶死,非悦生也,悦物也。目遇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声,心遇之而成爱,为物所结而自悬不欲解也。撄宁者,物自结而我自解,为鸡、为弹、为轮,无不可寓庸,而终无所遁。东西南北皆撄也,则皆宁也。故游可逍遥,物论可齐,人间世可入,帝王可应,德无不充,而所养者一于其主;为生生者,不为所生者,为杀生者,不为所杀者;于化不怛,而恶乎不可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挠音袅;挑徒尧切,自得不拘意。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莫然犹穆貌。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待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猗,助语词。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耶!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内外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形骸皆异,而天因托焉。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观,示也。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不相呴濡。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评曰:不争是非,则彼此皆道而生自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达于江湖,归于道术,不特相造,而相忘矣。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解曰〕天奚有君子小人哉!人则有之。畸人而侔于天,则犹宁而不可撄也。彼此皆相造于道,则可以相忘。世俗之礼,一撄也,何不宁也?方无内外,天不与人为耦,无往而不可。夫子曰“丘则陋矣”,惟不自以为得,此其所以为真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心中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惟简之而不得,犹以善丧闻,有所不得简也。夫已有所简矣。不戚不哀,无其文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当其生也,已知其化为物矣。方将且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且彼有骇形,可骇者生死之形。而无损心;形化而心不损。有旦宅,一旦宅此,非久居也。而无情死。死则忘情。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犹云此其所以乃尔。且也相与吾之耳矣,评曰:人自于其生而自名曰此吾也。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评曰:吾之者谁也?且汝梦为鸟而戾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造而之适,犹有意也。付存亡于一笑,则自得矣。献笑不及排。献之于笑,犹有迹也,自然惟天所排,并无可笑。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安听天之排而不受其化,乃与寥天为一。

〔解曰〕此忘生死之效也。所谓吾师者,合天人生死而一之大宗也。不居仁义之功,日新而命物之化,惟其不可得而生,不可得而死尔。与之游而忘之,则仁义是非之屑屑者,方且不拒,而况于欣!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同于大通,则不好其形。化则无常也。任天之化,无往不可。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解曰〕先言仁义,后言礼乐者,礼乐用也,犹可寓之庸也,仁义则成乎心而有是非,过而悔,当而自得,人之所自以为君子而成其小者也。坐忘,则非但忘物,而先自忘其吾。坐可忘,则坐可驰,安驱以游于生死,大通以一其所不一,而不死不生之真与寥天一矣。

子舆与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力不能出声。而趋举其诗焉。不能歌,且口诵之。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解曰〕贫富之于人,甚矣。故人有轻生死而不能忘贫富者,思其所以使我贫者而不得,则旷然矣。天地不私贫人富人,抑岂私生人死人乎?弗获已而谓之命,而非有命也。犯人之形,则所以撄之者,不能规之于始。天地不以有所贫有所死而损其心,则贫富无根,生死无本,是非无当,小大无垠,哀乐无所入,浑然万化,不出其宗矣。

《庄子解》卷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