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者,足于内也;符者,内外合也。内本虚而无形之可执,外忘其形,则内之虚白者充可验也。内外合而天人咸宜,故曰符。外忘而一葆其天光,“謷乎大者”无非天也,则其德充矣。德充而又何加焉!整威仪,饰文辞;行以礼,趋以乐;盛其端冕,华其韨佩,峨然为有德之容,则中之枵也必多,而物骇以畏忌,神无二用,侈于容貌者,其知必**;于是而荣辱、贵贱、贫富、老壮,交相形以相争,是有德之容,人道之大患也。能忘形而后能忘死生,能忘死生而后能忘争竞。争竞忘而后不忘其所不忘,才全内充,于物无不宜,而其符也大矣。
鲁有兀者王骀,方以智曰:“兀与刖同,古声转也。”骀音台。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耶?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兀者而有王先生之称。其与庸亦远矣。远于常人。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一真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物皆于之受命。而守其宗也。”
〔解曰〕此言德之充也,无所不充,至于超天地之成坏,极万物之变化,而不出其宗,而达者之用心在是也。生死者,人之形生而形死也。天地即有覆坠,亦其形覆形坠也。浑然之一气,无生则无死,无形则无覆坠。生死、覆坠,一指之屈伸尔。屈伸改而指自若,此则命物之化而为之宗者也。寓形于死生,皆假也,假则必迁。而浑然流动于两间,宅于至虚而不迁。不能迁则不能遗,不能变。用心于无形,以养其无形之真,则死生听诸形之成毁,而况一足乎?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万物皆一,则足亦土也。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解曰〕原天之成形也,凝而为土,孕而为人之官骸,皆因其道而为之貌,因其貌而成其形,一也。当其寓庸,则土亦吾之用,而非与我疏;其无所用之,则足与我不相终始,亦寓焉耳。偶集于足而有趾,偶集于形而有生。有趾而有全有毁,有生而有存有亡。道应如是,天不得不如是也,而全毁、存亡,要无益损其真。既已丧,则亦遗土矣。浑然至一者,全乎至大。土且“藐然小”以处乎其中,而况足乎?物化之宗,万有之屈伸,皆其中之尘垢秕糠,同于一化。游心于此,焉往而不和哉?
常季曰:“彼为己:特为己而已。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最犹功最之最,谓未尝教人而人尊之。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一止则众妄皆止。受命于地,惟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有不可死者在焉。受命于天,惟舜独也正,自正而人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亦幸尔,非有心于正人也。视天下悦而归如草芥,而人自归之。夫保始之征,发念欲往破敌,而后必征之。不惧之实;实能不惧,《刺客传》所谓神勇也。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九军,《军书》曰:“军之数外列八阵,握奇于中,九宫八卦其遗法也。”将求名而能自要者,约结誓死。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以耳目为假设之象。一知之所知,但知至一而不纷。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假音格,吕氏音遐。人则从是也。人自从之耳。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彼不欲教也。
〔解曰〕常季之所疑者,得常心而忘生忘形,但以释累于己,而无以及物。不知为己者,非以知而得心也,其为己也,则惟其丧己也。夫物之所不亲者,有己有偶,而利害是非不齐以不相得,莫有得其正者。一知于所知之大宗,则杂出之心知皆止矣;物各适其适,而就其不留形之鉴,以相忘于得丧,而莫不正矣。松柏不求冬荣而冬自荣,舜有天下不与而天下自归。得丧忘于己,则同异泯于物。至于生死忘,则无物不可化,犹勇士之不见有九军矣。故独而无耦之体,物化之所受命,不以物为事,物自从之。饰其威仪,藻帨其文辞,表有德之容以立教坐议者,知侈于物而失正于己;德不充,奚有自然之符应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耻与刑人同出入,故为立约。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止乎,其未耶?且子见执政而不违,违,避也。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饰美状以隐过,则幸而免刖。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使非饰罪,则人人当刖矣。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中地”“不中”之中去声。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返。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更,平声。曰:“子无乃称!”不烦其更说。
〔解曰〕妍媸、荣辱、贵贱,皆从形而有者也。外形而游心于无假,则无妍媸,无妍媸则无荣辱,无荣辱则无贵贱。一洗其流俗之得失,而官天地、府万物、豁然之大宗,可得而见矣。子产以寓者象者为生之主,而杂用其知,故见有执政,有刑人,而不知其皆尘垢也。形为遗土而不足惜,形为尘垢而尤不足以留。大明之鉴,充满于天地万物,则天地万物皆效其符,何形之足言哉?若乱世之**刑不可逃,黠人之匿过以幸免,皆偶然也,命无不可安也。
〔解曰〕足自犯患,尊足者患不能犯也。惟知之所知者不一,则为尊足者之桎梏耳。死生、可不可,皆于形而有分辨。尊足者无死无生,无可无不可,乃外充于“天府”,内充于“灵府”,天地万物皆合其符,岂在一枝一节之间乎?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滑音骨。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兑,悦也。无往不通,而不失其可悦。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郤隙通。春,群生之所赖也。是接而时生于心者也;与物方接之时,即以当前之境,生其合时之宜,不豫设成心以待之也。是之谓才全。”
〔解曰〕不滑和者德也,而谓之才,然则天下之所谓才者,皆非才也。小有才而固不全者,于其所通则悦,于其所不通则自沮丧而忧戚。其悦也,暂也;其戚也,常也,自炫自鬻而不继,偶一和豫而旋即失之。先自无聊,而安能与物为春?惟遗其貌、全其神、未与物接而常和,则与物接而应时以生其和豫之心;以和召和,凡物之接、事之变、命之行,皆有应时之和豫以与之符;不以才见,而才之所官府者无不全,符达于天下而无不合矣。夫悦之所以失,才之所以困者,无他:死生存亡之十六术,时未至而规之于先,必豫与天下相欣相拒,以自贻其忧;无已则饰形貌以动众,蕲以邀福而免患;灵府乱而外袭其仪容,无德之才,所以终穷于天也。然后知灵府之和,接时以生心者,其才通万变而常全,物安得不最之乎?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平,准也。停,不动也。盛,极也。水不动,因取以为准。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也。德者,成和之修也。不滑其和则成矣。修此者为有德。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工谓迎距之巧。四者,圣人视之如此。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鬻古粥字。天鬻也者,天食也。食音嗣。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形小听其小。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謷,大也。楚人呼大为謷。
〔解曰〕凡饰其形容者,皆以自表其德之所得也,皆役其知而求工者也,皆以要结人而胶固之也。圣人无丧无得,无伤于人,而不谋其离合以与人相贩,游焉而已矣。内之充者天也,使形者也,尊足者也,无假而无郤者也。无游而不逍遥,则与物皆春,一天而已矣。夫天固无假,而雨露霜雪皆真。天固无郤,而春夏秋冬不息。人自依之,天不以为事也。圣人寓形于人之中,而不容不小者,形也;食天之和,与天通一,而固謷乎其大矣。恶能忘其大而争妍媸于其小邪?夫人有憎有忌,有合有离,而于游者两忘而乐与之嬉,惟游者之不以为事耳。游则合天之符,而人效其符,必矣。
惠子谓庄子曰:“人固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道谓化生之常道。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不于生求益。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眠通。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解曰〕道与之貌,则貌之美恶皆道也。天与之形,则形之全毁皆天也。忘其内而饰其外,外神劳精,皆于生之外而附益之也。好生而恶死,好存而恶亡,好达而恶穷,好富而恶贫,好誉而恶毁,所好为贤,所恶为不肖;乃至饥渴寒暑,皆不顺其情之所适然,以致饰于威仪酬酢之形容。好恶交滑于外,而忘其灵府之枵,恶知形之与貌,号之为人者,非我也!我一天也,寓于形貌而藐乎小者也。才全而德不形者,视彼皆土;而一知天之所知以休乎天均,则独成其天,充满于六合,如停水之不**,则物化所从受命而无不合符。接时生心,与物雌雄合者,亦德之既充,寓于不得已耳,孰肯以物为事!而惠子之炫情以鸣,不亦悲乎!
《庄子解》卷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