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二·内篇 齐物论(1 / 1)

当时之为论者夥矣,而尤盛者儒墨也:相竞于是非而不相下,惟知有己,而立彼以为耦,疲役而不知归。其始也,要以言道,亦莫非道也。其既也,论兴而气激,激于气以引其知,泛滥而不止,则勿论其当于道与否,而要为物论。物论者,形开而接物以相构者也,弗能齐也。使以道齐之,则又入其中而与相刃。惟任其不齐,而听其自已;知其所自兴,知其所自息,皆假生人之气相吹而巧为变;则见其不足与辨,而包含于未始有之中,以听化声之风济而反于虚,则无不齐矣。故以天为照,以怀为藏,以两行为机,以成纯为合,而去彼之所谓明,以用吾真知之明;因之而生者,因之而已,不与之同,不与之异,惟用是适;则无言可也,虽有言以曼衍穷年,无不可也。不立一我之量,以生相对之耦,而恶有不齐之物论乎?此庄生之所以凌轹百家而冒其外者也。

南郭子綦隐几而卧,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偶一作耦。评曰:无我无人。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评曰:昔犹有辨,今忘言。子綦曰:“偃!子游名。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解曰〕昔者子綦之隐几,尝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子游见其丧偶之心矣,故问。夫论生于有偶:见彼之与我异,而若仇敌之在前,不相下而必应之。而有偶生于有我:我之知见立于此,而此以外皆彼也,彼可与我为偶矣。赅物之论,而知其所自生,不出于环中而特分其一隅,则物无非我,而我不足以立。物无非我者,惟天为然。我无非天,而谁与我为偶哉?故我丧而偶丧,偶丧而我丧,无则俱无,不齐者皆齐也。言生于心,有言有我,则舍于心者,如煴火之在灰中;有心而将有言,则见于形者,如春木之欲茁发。繇其形,知其心,窅然之丧,一壶子杜德之形矣。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解曰〕凡声皆籁也。籁本无声,气激之而有声。声本无异,心使气者纵之、敛之、抗之、坠之,而十二宫七调之别,相陵相夺,所谓化声也。以无我无偶之心听之,则伶伦之巧,一呜呜已耳。心之巧气之激岂其固然哉?然则唇、齿、喉、舌,一匏竹也。气机之所鼓,因音立字,因字立义,彼此是非,辨析于毫芒,而芒然于所自出,亦恶足纪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评曰:人之言万变,天吹之使然。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终于自已者,始于自取。下文“以坚白之昧终”“以文之纶终”,皆自已也;而当其鼓气成言,何怒发也?谁使之耶?

〔解曰〕物之声不一,犹之言也;人之言不一,犹之声也。皆比竹之类也。其已将谓自已,其取将谓自取,而气之激于中者,岂果不容已者乎?浸假无知,则不足以怒发,而亦知何自而有知耶?故诘其为谁,而不穷其知之所自出。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闲闲,广博貌。间间,乘隙也。炎炎,凌轹貌。詹詹,细碎也。评曰:大小皆妄。又评曰:以下皆求怒者而不得。

〔解曰〕非知则言不足以繁,知有小大,而言亦随之。小者非独小也,以大形之而见为小;大者非能大也,临乎小而见大。然则闲闲者亦间间耳,炎炎者亦詹詹耳。以闲闲陵小知而讥其隘,以间间伺大知而摘其所略;以炎炎夺小言之未逮,以詹詹翘大言之无实;故言竞起以成论。万有不齐者,知之所自取,而知之所从发者又谁耶?故下文广诘之。

其寐也魂交,形寂而魂合。其觉也形开;形动而魂驰。评曰:言之所自生,因乎知见。敔按:魂交形开,魂形交敝,而神不凝焉。与接为构,接,事物之相接者。构,交结也。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缦,音瞒,巾车也。窖,藏也。密,深也。三者皆覆藏深固意。小恐惴惴,大恐缦缦。缦,读莫半切,宽心貌。大恐勉为宽心之状。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捷辨伤人。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坚持己见。其杀如秋冬,杀,所界切。以言其日消也;一往之气,气尽而衰。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虽日消而必不可改。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厌音压。缄,封也。老洫谓熟路成沟也。封于所知所见之中而成沟不变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死于成心,便无生气。喜、怒、哀、乐,虑、叹、变、慹,慹音聂,惧也,又不动貌。虑,谋其将来;叹惜其已往;变,迁而游移;慹,惧而株守。姚佚、启态,八者情动而其态百出矣。姚佚,一作姚妷。乐出虚,无定。蒸成菌,无根。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解曰〕此极言知之所酿成,为学术机变无穷之终始也。夫魂交而不知知之所自往,形开而不知知之所自来;寐与觉均此一身,至人之所不分,而为物论者,乘觉以动,遂殊乎寐。岂寐者非我,而觉乃为我乎?形一开,而所接之境或攻或取,以相构结。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藏之固“缦者”三句。而持之以战栗;“小恐”二句。一往不复,穷工极辨,趋于一途而他皆不恤;“发如机括”八句。迨乎力尽知索,衰老以止。“其厌也”二句。要皆不出于一隙之知,念念相续,言言相引,无有知其所自萌者,抑无有欲知其萌者;颠倒于八情之中,皆听其如乐之出虚,蒸之成菌。夫果有萌耶?则未有不可知者也。而果谁为之萌乎?下重诘之。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繇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彼谓外物。以为所引亦近是。而莫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兆也。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自信为然而遂行之,非有定形之可见。有情而无形。有所发而无可据。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赅音该,备也。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三句皆诘词。谁亲耶?皆悦耶?有私耶?自问则曰吾,问人则曰汝。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四句皆疑词。疑其有真君,非果有也。按此与《楞严》七去征心相似。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评曰:全不与至真之理相应。

〔解曰〕此以遍求其所萌而不得也。使其知已也,则一已而无不已,可勿更求其萌矣。不然而试求之。得之以生者,性也;而此与接为构而始有,至于老洫近死,而不可复阳,是出虚之乐,吹止则阕,蒸成之菌,乍荣而萎,其非性明矣。则或谓彼与我相待而成,如磁芥之吸于铁珀,此盖无所萌者,而抑不然:我不取则物固莫能动也。盖以为有萌而终不得其萌。以为无萌,而机之发也必自我,留而守者必有据,厌而缄也必有藏。意者其有真宰乎?乃可行已信,而未信之前无朕;惟情所发,而无一定之形,则宰亦无恒,而固非其真。是不得立真宰以为萌矣。抑其因形之开而始发也,疑其依形以为萌也;乃骸也,窍也,藏也,皆以效于知者。其散寄之乎?则一人之身而有异知耳,目不相喻,内外不相应矣。既非散寄,则必依其一以为主,而私有所悦。将指此官骸窍藏,何者为主,而何者为臣妾?于是而疑之曰,官骸窍藏之外,有真君焉。而虚而无倚者,不足以相役,不足以相君。君且不得,而况其真,历历求之,了无可据。然则莫知其萌者,果非有萌也。天之化气,鼓之、激之,以使有知而有言,岂人之所得自主乎?天自定也,化自行也,气自动也,知与不知无益损焉;而于其中求是非之所司,则愚甚矣!

〔解曰〕所谓君者无君也,所谓宰者无宰也。天吹之而成籁,天固无益损,而人恶得有是非乎?然而因知立言,因言立辨,以心斗物,以物斗心,相刃相靡,形化心亡而后已。其芒昧也,可哀矣哉!我与之俱昏昏,而何能使人昭昭?人无有不昏昏,而何用使之昭昭耶?天之静而不受人之益损者,儒听其为儒,墨听其为墨,朗然大明,自生自死于其中,而奚假辨焉。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评曰:不但知世事而取一端以为是者有成心也,愚者亦有成心焉。敔按:愚者自智,则智者亦愚而已。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未有成理昭然于心,而豫设是非之辨,皆心所造作,非理本然也。昔,昨日也。今日方适越,而昨日已至,此惠子之言,庄子用之,以见必无此事。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人各以成心为论,谁能止之?方以智曰:“禹之神,惟勤俭不自满假而已。”

〔解曰〕乍作乍已,而终芒于所自萌,一言不足以立,而炎炎詹詹且无穷焉,其所挟以为己信之情者,成心而已。成心者,闲闲间间之知所成,于理固未有成也。无可成而姑逞其词,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一气之所激,笙簧聒耳,辨之不胜辨也,无容奈何者也。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有真伪是非,故至理以隐。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评曰:一篇提要。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欲之者,其成心也;即下文所谓“其好之欲以明之也”。浮明而以之,乃自谓以明,愈明而愈隐矣。

〔解曰〕无言非言也,无道非道也。同为天气之所动,则言皆可言。知之所及,不能超乎道外,有曲、有全,有左、有右,而道皆可道。限于其知以为成心,而凭气之所鼓,不知其两可,两不可,而独有所是,偏有所非,小成之知见,成百家之师说,而儒墨其大者也。儒墨争饰其荣华,而道隐矣,两可之言亦隐矣。夫其所以的然争辨于是非者,自谓明也。斤斤然持而以之,而岂真明也哉?明与知相似,故昧者以知为明。明犹日也,知犹灯也。日无所不照,而无待于炀。灯则或炀之,或熄之,照止一室,而烛远则昏,然而亦未尝不自谓明也。故儒墨皆曰吾以明也。持其一曲之明,以是其所已知,而非其所未知,道恶乎而不隐耶?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此也。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此。是此。亦因彼,彼是此。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评曰:言止乎所见曰死,又出一议曰生。刘辰翁曰:“有彼方生得此,故曰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彼是生而是非死也,是非生而彼是死矣。”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繇,而照之于天,亦因是此。也是。此。亦彼也,彼亦是此。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此。乎哉?果且无彼是此。乎哉?彼是此。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道本无偶。不立偶以敌人,合乎道矣。枢,句。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合于道枢,则得环中。范围众有而中虚曰环中。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评曰:是非无穷,皆自谓以明者所生。敔按:“应无穷”,应是非也。两“莫若以明”,与后“此之谓以明”,读《庄》者多混看,《解》中分别观之。

〔解曰〕夫其所谓是非者,岂是非哉!彼此而已矣。我之所谓彼,彼之所谓我也,无定名也。见此之为此,而不知彼之亦有其此,自知而不知彼,遂怙之以为明;两相排而益引其绪,以相因而生,则立此而彼方生,使无此而彼不足以生矣。故有儒而后墨兴,有墨而后儒之说盛。夫相倚以生,则相倚以息,相倚以可其可,相倚以不可其不可,则攻人者召攻之媒也。若是,而圣人其屑以之哉?天之所籁,鸣虽异,而于天无益损也;任物之吹而无倚焉,则无所不照矣。虽然,亦因彼因此之现在吾前而照之耳。使无儒无墨,圣人亦奚照乎?照亦圣人之不得已而因焉者也。释“亦因是”句。照之而彼此皆休矣,皆均矣。其所因者忘,而道定于枢;无穷之化声,以不应应之,而无不可应矣。若彼无穷之化声,生彼此之是非,则惟持其一曲之明而已矣。一曲之明,亦非不明也;故小知大知争炫其知。而照之以天者,无我无此,无耦无彼,固不屑以此为明也。

〔解曰〕指之屈伸,因作用而成乎异象。马之白黑,因名言而为之异称。局于中者执之,超于外者忘之。故以言解言之纷,不如以无言解之也。浸使白其黑而黑其白,屈其伸而伸其屈,则名与象又改矣。则天地万物,岂有定哉?忘言忘象,而无不可通,于以应无穷也,皆无所碍。照之以天,皆一也,但存乎达之者尔。

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随所用而用之,无容言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止也,谓因是而即止也。止谓止而不辨。

〔解曰〕立言者,析至一而执一偏以为一,以为道体。夫缘用而体始不可废,如不适于用而立其体,则骈母枝指而已。达者不立体而惟用之适。用爱于亲,不待言无事于兼也,爱亲而已。爱有可兼,不待言无私于亲也,兼爱而已,用乎其不得不用,因而用之,其用也亦寓焉耳。适得而几,奚有于自立之体哉?故言可已也,因乎彼此而通之,用无不适,而言可已矣。已适而用亦可已矣,知亦可已矣,如寓者之不留于逆旅。又何必于儒墨两端之外别立一宗哉!

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说。狙,子余反,又七虑反,猿属。狙公,养猿猴者。芧音叙,又羊诸反,橡子也。朝三暮四,朝三升,暮四升也。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评曰:要之不出乎环中。

〔解曰〕适得而几,本无必然之可据。时过事已,忘言忘知,而恶有然哉!必欲知其然者,如狙知四之为多,而迷暮之止三;喜则见同,怒则见异,又岂能固有其知乎?亦因彼此之适然者而挟之不舍。故用亦可寓也,不可执也。执则亦劳神明为一,而不知通于大同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两行,两端皆可行也。适得而已。

〔解曰〕时过事已而不知其然,则是可是,非可非,非可是,是可非,休养其大均之天,而不为天之气机所鼓,则彼此无所不可行矣。无不可行者,不分彼此而两之。不分彼此而两之,则寓诸庸者,彼此皆可行也,无成心也,不劳神明为一也,不以无有为有也。如是,则天岂能吹其籁,而众窍之虚,不待厉风之济矣。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自立己说曰封。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因而是己非人。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解曰〕有封者,物自物,我自我;我偶两未能丧,而为气之所鼓,以与物相刃相靡于是非,若宋荣子是已。有物则有待,若列子是已。皆限于所知,而不至于未始有物之天。其所不至,则其所亏也。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护其成心,爱而不舍。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评曰:究竟不能损益其真。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昭氏名文,古善琴者。自成以亏道,则以其所知者鸣。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评曰:知不能成,道不可亏,则止矣。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枝,柱也。策,杖也。瞽者柱杖,举而击节赏音。惠子之据梧也;梧,琴也,据梧而吟。三子之知,句。几乎皆其盛者也,七字句。故载之末年。自以为盛,故终身守之。惟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好即“爱之所以成”。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所谓“莫若以明”也。欲之者其成心,而谓人之莫若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旧注云:“坚石白马之辨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正与下“此之谓以明”对映。而其子其徒。又以文之纶终,徒为繁文牵引。终身无成。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不言亦何尝不成。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滑音汨。滑乱不定,疑而不决,恍惚之中,有其真明。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如此乃可谓之以明。

〔解曰〕莫若以明者,皆非明也;间间闲闲之知,争小大于一曲之慧者也。滑疑之耀,寓庸而无是非,无成亏,此则一知之所知而为真知。然后可谓之以明。夫滑疑之耀者,以天明照天均:恍兮惚兮,无可成之心以为已信;昏昏然其滑也,泛泛然其疑也,而遍照之明耀于六合矣。盖成乎爱则亏乎道,道无可成者也。亏乎道者自亏,而无能益损乎其真,则固无所亏也。繁言杂兴,师说各立,而适以亏道。则尽天下之言,无可是也。而鼓动于大均之中,乘气机而自作自已,于真无损益焉。故两行而庸皆可寓,则尽天下之言无容非也,无所是,无所非,随所寓而用之,则可无成,可有成,而滑疑者无非耀矣。疑儒疑墨,而非儒非墨,物论奚有不齐哉!知者不言,善者不辨。有言有辨,而一如其无言无辨,斯以为圣人。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是谓此理,不欲指言之,但曰此。自谓今所言者,未知合乎无言之道否,则亦儒墨之类而已。虽然姑试言之。防人摘己而先自破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又自解说:言我虽如此说之,亦未尝定执为是也。

〔解曰〕此欲自显其纲宗,而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论,期于有成,盖亦滑疑之耀也。“今且有言于此”,谓有始以下之言。是者指道而言。不言道而言是者:标道之名为己所见之道,则有我矣;立道之实以异于儒墨之道,则有耦矣;故指现前之所大明者,无耦无名,滑疑而寓庸者曰是。无往而非是,无有为彼者也,统天下之有无而曰是,则彼是莫得其耦矣。既有言矣,则虽恰与是合,而亦儒墨之类矣。故惟无言则绝类而与道类,有言则固不能然。姑且言之如下文所云,则有谓矣。特我之谓,推而上之,以至于无无,则虽有谓而固无谓,非气机之吹挟成心以立言者比;则有谓无谓,滑疑而不必于成,故虽有言可也。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而一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歷曆通。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已,止也。止而不辨。

〔解曰〕道合大小、长短、天人、物我而通于一,不能分析而为言者也。有真知者,并其通为一者而无朕,是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一尚不立,何况自二而三乎?气机之作止,与无作无止者始离而为二;作与止又自别而为三。鼓动不休,知与言互相增益,有儒有墨,儒有九家,墨不一类,以及乎坚白异同、刑名法术,姚妷启态,各炫其荣华,恶从而辨之哉?圣人休于天均,而不随气机以鼓动,则圣人一天也。万籁皆于此乎取之,可以两行而无不齐于适得,则千轨万辙,无不可行。无不可行,则无不可已,已而合于未始有之本然,以通万不齐之物论于一。岂离众论而别有真哉?亦因是已之而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为下八德故有畛。请言其畛:有左、有右,同而亦异,左尊而右有力。有伦、有义,次序曰伦,差等曰义。有分、有辩,物辨曰分,言分曰辩。有竞、有争,言争曰竞,力竞曰争。此之谓八德。

〔解曰〕自有适有,而各据为心之所得,见为德而守为常以立其封,发若机括而留如诅盟,皆八德之为也,道未始有之也。故老子曰:“道失而后有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论而不辩。此论字,一本作议,非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嗛音谦,喉含物也,当吞而不吞。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昭,明之也。明之为道,即非道。言辩而不及,辩有所及,即有所不及。仁常而不成,有常则成,因谓之仁。不知其成也,毁也。大成无成,故曰大仁不仁。廉清而不信,《国语》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孟子曰:“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自以为清,人不信之。勇忮而不成。忮物则己先弱丧,乌乎勇!五者园音圆。而几向方矣。方以智曰:“此中何等次第,何等分晓,是岂颟顸者所窥耶?”

〔解曰〕圣人无自见之德,而于至不齐之物论,真知其妄动于气机。然自取者必将自已,本无封而不足以常,则以通一者怀之,而不以示。彼有怀而亟言之者无他,只欲以示人而已。故为道、为言、为仁、为廉、为勇,皆自据为德而迫欲示人,则道本圆而使之向方。方则有左、有右,有分、有辩,各为伦义,而互相竞争,我畸孤而物为仇耦矣。圣人无不见,而焉事此!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繇来,此之谓葆光。

〔解曰〕怀之,斯其光葆矣。葆之者,非为封为畛,据为己德也;无不在吾所葆之中,故曰天府。为天之府,则天不能以我为籁而吹之使鸣。其为光也,不能以示人,若纷乱而无伦义,则为滑。其可彼可是,非彼非是,而无成可师,则为疑。葆其滑疑,以含天明,则谓之葆光。皆知也,皆不知也。是之谓“知止其所不知”。夫乃无我无偶,而非气机之可簧鼓也。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宗一、脍一、胥敖一。三子,三国之君也。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于日者乎?”

〔解曰〕十日并照,无彼是也,无小大也,无是非也,滑疑之耀,不劳神明于一以为明者也。日在天之中,而为天所寓之庸耳。德为天府,则十日亦其寄焉耳。若三子存乎蓬艾之间,而与较是非,则尧与蓬艾类矣。

啮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泾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鳅音秋。木处则惴栗恂惧,恂音濬。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荐,稠草也。螂且甘带,且音疽。螂且,蜈公;带,蛇也。鸱鸦耆鼠。耆,嗜同。鼠死璞。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狚以为雌,猵狚音篇达,似猿而狗头,一名獦牂。麋与鹿交,鳅与鱼游。非其类而犹合。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毛嫱、丽姬,后世美人,而王倪言之,与庄子见鲁哀公,同一寓言。或真以盗跖为柳下惠之兄,离朱为黄帝时人,恐漆园不任证据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决骤,奔蹄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解曰〕居之所安,食之所甘,色之所悦,皆切于身而为自然之觉,非与仁义是非后起之分辨等。然且物各有适而无定论,皆滑疑也。而况后起之知,随成心而以无有为有也。惟葆光而为天府,则兼怀万物,而任运以寓庸,则无正无不正,听物论自取自已,而恶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解曰〕物论之不齐,依于仁义;仁义之辩,生乎是非;是非之争,因乎利害;利害之别,极于生死。生死者,知之生死,敔按:有知则谓之生,无知则谓之死。而非天之有生死也。籁在而天吹之,籁亡而吹息,吹与息弗能损益乎天。死生无变,则休于天均,而无有足劳其神明者。此丧我之至,而物论无不可齐之极致也。故归其要于此,而与《大宗师》无异旨也。

〔解曰〕为物论者:皆求治也,而孰知天下之本滑!皆求明也,而孰知天下之本湣!求治,求明,而为之名曰仁义,为之辩曰是非,以要言之,利害而已矣。此之所谓利,彼之所谓害,利害无有常者也。本无一成之利害,而成心所师,知不屈于其域;则有欣有拒,乃以尊其所欣,贱其所拒,而争竞不已。今夫隶,人之所贱也,而隶固有长以尊于其属,则亦未始无其尊也。仁义是非之说,何容詹詹而炎炎耶?夫利害是非之辩,岂有常哉?或旬日而改,或旬月而改,或数十年而必改,百年而必大改,千年而尽易其故。尧舜之名,篡贼之恶也;周孔之文,俗儒之陋也。然则古之所贱,今之所贵;今之所是,后之所非;厉风变其南北,而籁亦异响。若夫参万岁而一成纯者,大常而不可执,岂言论之所能及哉?忘言、忘知,以天为府,则真知之所彻,蕴之而已,无可以示人者。圣人之愚芚,恰与万岁之滑湣相为吻合,而物论奚足以存!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耶?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王犹君也。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此为贵乎?牧乎?彼为贱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吊音的,吊,至也。诡,异也。万岁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解曰〕说生者,说其生之有知而已。生之有知,生尽而知无寄,况万岁乎?知饮酒之乐,而不知哭泣之哀;知哭泣之哀,而不知田猎之乐;一开一交,哀乐相舛。则既死之后,万岁之奚若,何能知耶?然则生无可说,死无可恶。不但化声为天气之所吹,举凡官骸之用,心知之灵,皆气机之变耳。知至于此,则生死忘而利害其小矣,利害忘而是非其泯矣,是非失而仁义其不足以存矣,仁义不存而物论之成亏无定矣。滑焉,湣焉,以听万岁之不可知,此之谓“知止于其所不知”。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汝也。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而亦汝也。其或是也,其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黮,音啖。黮暗,不明貌。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评曰:天谓之彼。

〔解曰〕已极言是非利害生死之不可知,而要之于物论之不可与争胜。莫非滑也,莫非疑也,莫非湣也,行其已信而不得其形,则人与俱芒而可哀莫甚矣。彼者,滑湣之天府,不可为名而固有在之辞。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若其”二字,两疑之词。和之以天倪,倪,分际也。因之以曼衍,曼音万。曼衍,无极也。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评曰:天籁曰化声,气所化也。

〔解曰〕官骸以为比竹,天之气机以吹之;知横立其中,以为封为畛,为八德,为是非,为彼是,詹詹如泠风,炎炎如飘风,皆化声耳。化声者,本无而随化以有者也。怒者为谁,则固不可知也。以为必有怒焉者,则疑于有待;不知怒者之为谁,则疑于无待;皆滑湣而不得其端倪,不得已而言之。天其倪乎!蕴之怀之以为天府,则倪不倪皆无不可矣。故槁木死灰,无声而杜其化,可也。然而不必然也。天有其倪,而我能禁其不倪乎?声必有化,而我能禁其不化乎?两行耳,寓诸庸耳,则有言而曼衍皆庸也。孰非两行之可寓者乎?生死忘而忘年,是非忘而忘义。无要归之旨以为究竟,则槁木死灰固无妨于曼衍。不然,既知其齐矣,而又言其齐,以异于儒墨之不齐,则亦与物论同其詹詹。子綦之曼衍,不亦可哀乎!有一日之生,尽一日之曼衍,无成心而随化,以不益损乎其真,此《齐物论》之所以无伤于长言也。

罔两问景曰:罔两,景外阴也。景影通。“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景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耶?蛇蚹,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吾所待者人也,如蛇蚹蜩翼之轻也。恶识其所以然!恶识其所以不然!”

〔解曰〕此明有待无待之不可知也。有待无待皆不可知则忘年,而方其生也固年也;忘义,而一起念一发言皆义也;如景之不离乎形也。必舍此而为特操,以求其所以然、所以不然者,为无待之真君真宰,必不可得。则曼衍可也,无竟可也。庸无竟,寓之也亦无竟,两行可耳,又何拘拘于年义之外立特操欤?故庄生可以卮言日出而不穷。

《庄子解》卷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