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一·内篇 逍遥游(1 / 1)

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无小无大,无不自得而止。其行也无所图,其反也无所息,无待也。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于天均,则无不逍遥矣。逍者,向于消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故物论可齐,生主可养,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远,帝王可应而天下治,皆吻合于大宗以忘生死;无不可游也,无非游也。

〔解曰〕其为鱼也大,其为鸟也大,虽化而不改其大,大之量定也。意南溟而后徙,有扶摇而后抟,得天池而后息,非是莫容也,此游于大者也;遥也,而未能逍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齐谐》,书名。《尔雅》曰:“扶摇谓之猋。”何孟春曰:“《齐谐》无是书,是其剧耳。”

〔解曰〕鲲鹏之说既言之,重引《齐谐》,三引汤之问棘以征之,《外篇》所谓“重言”也。所以必重言者,人之所知尽于闻见,而信所见者尤甚于闻。见之量有涯,而穷于所不见,则至大不能及,至小不能察者多矣。诎于所见,则弗获已而广之以闻。有言此者,又有言此者,更有言此者。有是言则人有是心,有是心则世有是理,有是理则可有是物。人之生心而为言者,不一而止,则勿惘于见所不及而疑其非有矣。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马,天地间气也。尘埃,气蓊郁似尘埃扬也。生物犹言造物。此下俱言天宇之高,故鹏可乘之以高远。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言野马、尘埃、生息,在空升降,故人见天之苍苍,下之视上,上之视下同尔;乃目所成之色,非天有形体也。

〔解曰〕繇野马、尘埃、生物之息纷扰于空,故翳天之正色,不可得察;亦恶知天之高远所届哉!天不可知,则不知鹏之所游与其所资以游者也。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堂道谓之坳。剖芥子以为舟,极形其小。胶,滞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培,厚也。厚其风力于下。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夭阏犹言折阻,阏音遏。

〔解曰〕水浅而舟大,则不足以游,大为小所碍也。风积厚而鹏乃培之,大之所待者大也。两言“而后乃今”,见其必有待也。负青天而莫之夭阏,可谓逍遥矣;而苟非九万里之上,厚风以负之,则亦杯之胶于坳堂也,抑且何恃以逍遥耶?

蜩与鸴鸠,蜩,蝉也。鸴鸠,小鸟。鸴音学。长尾曰鸴,短尾曰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枪,突也。榆、枋,二木名。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控,投也。投于地则得所安。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解曰〕此游于小者也;逍也,而未能遥也。

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莽苍,近郊之色。果,饱也。宿舂粮,谓隔宿舂粮。郭象曰:“二虫谓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蒙之鸿曰:“此言游各有近远,则所以资其游者自别。培风与不必培风,形使之然,于二虫又何知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支遁曰:“以小知结上鹏蜩,以小年生下一段譬喻。”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朝菌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杨慎曰:“古作鸡菌,今滇名鸡枞。”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彭祖姓篯,名铿,尧封于彭城,至商,年七百岁。冥灵,冥海灵龟也。

〔解曰〕蜩与鸴鸠之笑,知之不及也。而适莽苍者,计尽于三月;称长久者,寿止于彭祖;则所谓大知大年亦有涯矣。敔按:读《南华》者不审乎此,故多误看。故但言小知之“何知”,小年之“可悲”,而不许九万里之飞、五百岁八千岁之春秋为无涯之远大。然则“三飧而返,腹犹果然”,亦未尝不可笑“三月聚粮”之徒劳也。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适于逍遥者也。

〔解曰〕自“知效一官”以上,三絫而乃游无穷。前三者,小大有殊而各有穷也。穷则有所不逍,而不足以及遥矣。视一乡一国之知行,则见为至人;彼之所不至者多,而此皆至也。视宋荣子则见为神人;彼于分有定,于境有辨,以形圉而不以神用,而忘分忘辨者,不测之神也。视列子则见为圣人;彼待其轻清而遗其重浊,有所不极,若游无穷者,尘垢糠秕者可御,而不必泠然之风,则造极而圣也。于乡国见其功名,惟有其己;内外定,荣辱辨,乃以立功。御风者,去己与功而领清虚之誉,远垢浊之讥,自著其名而人能名之。若夫乘天地之正者,无非正也。天高地下,高者不忧其亢,下者不忧其污,含弘万有而不相悖害,皆可游也。“御六气之辨”,六气自辨,御者不辨也。寒而游于寒,暑而游于暑,大火大浸,无不可御而游焉;污隆治乱之无穷,与之为无穷;则大亦一无穷,小亦一无穷;乡国可游也,内外荣辱可游也,泠然之风可游也,疾雷迅飙,烈日冻雨可游也。己不立则物无不可用,功不居则道无不可安,名不显则实固无所丧。为蜩、鸴鸠,则眇于小而自有余,不见为小也。为鲲、鹏,则謷乎大而适如其小,不见为大也。是乃无游而不逍遥也。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许由字武仲,阳城人,一曰槐里。“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爝,醮、爵二音,炬火也。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鹪鹩,小鸟。偃鼠饮河,偃鼠,鼢鼠也,伯劳所化。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解曰〕尧不以治天下为功,尧无己也。庖人游于庖。尸祝游于尸祝,羹熟祭毕,悠然忘其有事,小大之辨忘,而皆遂其逍遥。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接舆,旧注:“楚狂名陆通。”一说:“肩吾,自度也;连叔,及物也;接舆,合载也,皆寓为之名”。大而无当,当去声。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径外而庭内,隔远之意。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藐,远貌。姑射山在寰海外。射音夜。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绰约,轻秀貌。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三字,一部《南华》大旨。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是以狂而不信也。”狂诳通。疑其诳己。连叔曰:然。盲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时与是通。因是女,故但言此。女音汝。之人也,之德也,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治乱曰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二句互文见意。评曰:磅礴役使错乱之也。之人之德,视彼劳役万物以求治者皆弊弊也,凝神者所不屑为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稽音启,至也。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秕,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解曰〕物之灾祥,谷之丰凶,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胼胝黧黑,疲役其身,以天下为事,于是乎有所利,必有受其疵者矣;有所贷,必有受其饥者矣。井田之流为耕战,《月令》之滥为刑名:张小而大之,以己所见之天德王道,强愚贱而使遵;遏大而小之,以万物不一之情,徇一意以为法;于是激物之不平而违天之则,致天下之怒如烈火,而导天下以狂驰如洪流;既以伤人,还以自伤。夫岂知神人之游四海,任自然以逍遥乎?神人之神凝而已尔。凝则游乎至小而大存焉,游乎至大而小不遗焉。物之小大,各如其分,则己固无事,而人我两无所伤。视尧舜之治迹,一尧舜之尘垢秕糠也,非尧舜之神所存也;所存者神之凝而已矣。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资,货也。章甫,殷冠也。殷冠已不合于时,而又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司马彪曰:“王倪、齿缺、被衣、许由为四子。”敔按:庄以四子为神人,故在藐姑射之山。汾阳,尧都也。窅音杳,深远貌。

〔解曰〕五石之瓠,人见为大者;不龟手之药,人见为小者;困于无所用,则皆不逍遥也;因其所可用,则皆逍遥也。其神凝者:不惊大,不鄙小,物至而即物以物物;天地为我乘,六物为我御,何小大之殊,而使心困于蓬蒿间耶?敔按:“即物以物物”,谓以物之自物者而物之也。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卷音拳。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狌,生、星二音,狸属。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敖音遨,候鸟之翱翔者搏取之。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斄牛,斄音来,旄牛也。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广莫犹旷渺。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解曰〕前犹用,其所无用。此则以无用用无用矣。以无用用无用,无不可用,无不可游矣。凡游而用者,皆神不凝,而欲资用于物,穷于所不可用,则困。神凝者,窅然丧物,而物各自效其用,奚能困己哉?此其理昭然易见,而局于小大者不知。惟知其所知,是以不知。知以己用物,而不以物用物,至于无用而必穷,穷斯困矣。一知之所知,则物各还物,无用其所无用,奚困苦哉?抑斄牛能为大,狸狌能为小,斄牛愈矣,而究亦未能免于机网,则用亦有所困。然大而不能小,无执鼠之用以自弊弊,则大而无用者,于以丧天下而游无穷也较易。此列子所以愈于宋荣,宋荣所以愈于一乡一国之士也。故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庄子解》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