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哀有遣,思有度,可以涉变而不自丧乎?未也。谓伯夷之无怨者,伯夷之心也。父以其国而命诸弟,己去而大负释,北海之滨乐融融也。传伯夷而为之怨者,亦伯夷之心也。君不惠而丧其天下,臣寻干戈于君而天下戴之,众不知非而独衔其恤,西山之下,恶得乐之陶陶也?古之有道者,莫爱匪身。臣之于君,委身焉,妇之于夫,委身焉,一委而勿容自已,荣辱自彼而生死与俱,成乎不可解,而即是以为命。然而情睽而道苦焉,哀恶从而遣,思恶从而为之度哉?
故为林逋、魏野而有哀思之未忘者,胡取乎其为逋与野也?为陶潜司空图而哀思之尽忘者,则是尧、舜其仇雠而聊为之巢、许也。对酒有不消之愁,登山有不极之目,临水有不愉之归,古人有不可同之调,皇天有不可问之疑,“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苟自爱矣,恶得而弗悲!
二
不以臣之事君、妇之从夫者事父,非子也。以臣之事君、妇之从夫者事父,犹非子也。不以子之事父者事君从夫,非臣非妇也。以子之事父者事君从夫,亦非臣非妇也。臣事君而不得于君,曰“骄人好好,劳人草草”,以之事父,则舜将忌象之逸而怨己劳也。妇从夫而不得于夫,曰“绿兮衣兮,绿衣黄裳”,以之事父,则伯夷将怨叔齐之为衣而己裳也。若夫臣之于君,妇之于夫,惟其志而莫违,嫌于赖宠而让所当得于嬖幸,则张禹之下权奸为忠,赵后之进妖妹为顺矣。
道在安身以卫主,身不安而怨,虽怨利禄之失可矣。道在固好以宜家,好不固而怼,虽怀床笫之欢可矣。何也?臣之于君,妇之于夫,非天亲也,则既有间;又从而引嫌以不输其情,则以致其忠顺者,不愈薄乎?屈子菉葹之憾,班姬纨扇之悲,夫亦犹行《绿衣》之志也与!
三
匪刻意以贞性,知其弗能贞也。刻意以贞性,犹惧其弗能贞也。孤臣嫠妇,孤行也,而德不可孤,必有辅焉。辅者非人辅之,心之所函,有余德焉,行之所立,有余道焉,皆以辅其贞,而乃以光明而不疚。故曰:“《益》,德之裕也。”
夫能裕其德者,约如泰,穷如通,险如夷,亦岂因履变而加厉哉?如其素而已矣。弗可以为孤臣嫠妇而诡于同,亦弗可以为孤臣嫠妇而矜为异。非无异也,异但以孤臣嫠妇之孤行,而勿以其余也。居之也矜,尚之也绞,刻意以为峣峣之高、皦皦之白而厉于人,是抑缘孤嫠而改其生平,岂其能过?不及焉耳已。指青霜,誓寒水,将焉用温?溯逆流,披回风,将焉用惠?“终温且惠”,未亡人其有推移之心乎?呜呼!斯其所为终无推移者也。当其为嫠,如其未为嫠也,而后可以嫠矣。当其未为嫠,温且惠也。如其未为嫠者以嫠,而何弗终之邪?志之函也固然,气之守也固然,威仪之在躬、臣妾之待治也固然。习险已频,则智计愈敛;阅物多变,则自爱益深。广以其道于天下,不见有矜己厉物之地;守以其恒于后世,斯必无转石卷席之心。无所往而非德也,其于贞也,乃以长裕而不劳设矣。
故虞仲之残其形,任永之乱其室,范滂之以为善戒其子,刻意危矣,以言乎淑慎则未也。奚为其未邪?德不裕而行无辅也。
四
人之历今昔也,有异情乎?通贤不肖而情有所定,奚今昔之异也?其或异与?必其非情者矣。非其情,而乍动于彼于此,不肖之**,而贤者惊之以为异矣。情同而或怨焉,或诽焉,或慕焉,或有所冀而无所复望,而情之致也殊,贤者以之称情,而不肖者惊之以为异矣。由不肖者之异,而知情之不可无贞。无贞者,不恒也。由贤者之异,而知贞于情者怨而不伤,慕而不昵,诽而不以其矜气,思而不以其私恩也。
故《绿衣》,怨也;《日月》,诽也;《燕燕》之卒章,慕而思也。“先君之思”,谁思乎?非即夫颠倒绿黄,“逝不古处”者乎?昔之日,觌面而远之若染;今之日,契阔而怀之若私。昔非恶其染而今不以私,明矣。
呜呼!国有将亡之机,君有失德之渐,忠臣诤士争之若仇,有呼天吁鬼以将之者。一旦庙社倾,山陵无主,恻恻茕茕,如丧考妣,为吾君者即吾尧舜也,而奚知其他哉?欲更与求前日之讥非,而固不可得矣,弗忍故也。
五
悲夫!世乱道亡,忲乱以为恩怨,而义灭无余矣。臣弑其君,子无怼焉。子弑其父,臣无尤焉。戴贼以为君,引领以觊其生我,弗得而后怨及之,而人道亡矣。
州吁弑君兄以立,臣民无词以相诽毒,众不戢而后《击鼓》之诗作。卫先公之教泯,而诬上行私,不可止也。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入乎《春秋》而《诗》之亡也。呜呼!《击鼓》之弗删者,著《诗》之亡也。
嗟夫!州吁不勤民于陈、宋,石碏之忠无以动国人。无知不行虐于雍廪,管仲、鲍叔之才无以纳公子。过屠肆者恶其忍,而屠君父之肆,就求膏润焉。田尔田,宅尔宅,抱尔妇子,执手以偕老,则晨斯夕斯于寇仇之廷,亦何知有平生之君父哉!阔不我活,洵不我信。觊活于凶人而望其信,终以自毒,将谁怨而可乎!
六
雄雉矜羽毛而不自戢其音,飞鸣劳而伤之者至矣,故曰“自诒”也。
必欲避自诒之咎乎,莫如勿为雄雉也。无可矜,抑无容戢。彼方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免矣。虽然,非徒婴儿彼也,吾已无殊于婴儿,而奚以免哉?处乱世,仕暗君,非才者之所堪,尤非不才者之所堪也。诚有所矜而不自戢,物必忌之。受物之忌,而己不能忘忌于此,抑不能不屈于彼,而忮求兴矣。不才而忮,其忮也忍;不才而求,其求也**。幸而济者有矣,而天下贱之。才而忮,忮而终有不忘;才而求,求而终有不逊;未有不自诒以劳伤者也。
呜呼!其将处于才与不才之间乎!有美而不矜,能鸣而戢,可弗忮,可弗求也,免自贻之阻而用其臧乎!虽然,有美而不矜,已且弛其美矣。能鸣而戢,不鸣而奚以为君子也?
才与不才之间,可处而不可处。“彼且为婴儿,吾亦与之为婴儿”,则亦无殊于婴儿者流矣。天命我以才,而试之于危乱之世以相劳,是忧患之府也。讥不恤,怨不避,死且不惜,而奚暇择臧焉!
故《雄雉》之臧,女子之怀,姑息之忠,祈免君子于祸者也,于道则未也。是故夫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君子以九卦之德行乎忧患,《损》,一而已矣,不恃《损》也。“射雉,一矢亡,终以誉命。”君子之臧,勿恤其矢,而不期于誉,揭日月而沛若流泉,奚疑哉!
七
“匏有苦叶”,非匏之无甘叶也;“济有深涉”,非舍深而无可涉也;“深则厉”,厉则深亦不濡也;“浅则揭”,浅固可以不厉也;知择而已矣。
情者,阴阳之几也;物者,天地之产也。阴阳之几动于心,天地之产应于外。故外有其物,内可有其情矣;内有其情,外必有其物矣。袗衣之被,不必大布之疏;琴瑟之御,不必抱膝之吟;嫔御之侍,不必缟綦之乐也。洁天下之物,与吾情相当者不乏矣。天地不匮其产,阴阳不失其情,斯不亦至足而无俟他求者乎?均是物也,均是情也,君子得甘焉,细人得苦焉;君子得涉焉,细人得濡焉。无他,择与不择而已矣。
八
信而见疑,劳而见谪,亲而见疏,不怨者鲜也。虽然,未可怨也。人而不肖矣,弗之信,不敢疑也;弗之劳,不能谪也;弗之亲,彼且求亲而唯恐疏也。以心委之,而后求我于心;以力翼之,而后谪我于力;从之而贾,未有能仇者矣。夫两贤不相怨,相怨者必不肖者也,而彼已固然,奚为其怨之乎?
故夫君子之欲居厚也,则有道矣。信无能不尽,吾尽吾性焉。劳无能不庸,吾庸吾才焉。亲无能不敦,吾敦吾情焉。我性自天,不能自亏;我才自命,不能自逸;我情自性,不能自薄;虽欲仇我而不得,而况得而不仇。无仇之心而归于厚,厚以躬焉耳。
若夫君子之处不肖也,抑有别矣。不幸而与其人为昆弟,或不幸而与其人为夫妇,尽其所可尽,无望知焉,无望报焉,其所不可尽者,以义断之也。乃与其人为君臣,去之可矣。如与其人为朋友,绝之可矣。去而有怀禄之情,绝而无比匪之戒,则悁悁然怨昔者之徒劳而叹其不仇,固君子之所不屑也。唯然,而君子之怨天下也鲜矣。
屈原之君臣,匪直君臣也,有兄弟之道焉;匪直兄弟也,有父子之道焉。“怨灵修之浩**,终不察夫民心”,非以贾也,殆夫舜之泣旻天矣。《谷风》之妇,恶足以及此哉!“黾勉”者,贾而已矣。豫怀必仇以贾之,不仇则从而怨之。“有洸有溃”,诒不肖者之侮而不知自裕,是可怨也,贾日相怨于肆矣。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卫之民皆贾矣,岂复有君臣、夫妇、昆弟、友朋哉?
九
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心之所期为者,志也;念之所觊得者,意也;发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动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则私而已;但言欲,则小而已。人即无以自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厌然不敢自暴,犹有愧怍存焉,则奈之何长言嗟叹,以缘饰而文章之乎?
意之妄,忮怼为尤,几幸次之。欲之迷,货利为尤,声色次之。货利以为心,不得而忮,忮而怼,长言嗟叹,缘饰之为文章而无怍,而后人理亡也。故曰:“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恶之甚于死者,失其本心也。”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饥寒,悲居食之俭陋,愤交游之炎凉,呼天责鬼,如衔父母之恤,昌言而无忌,非殚失其本心者,孰忍为此哉!
呜呼!甫之诞于言志也,将以为游乞之津也,则其诗曰“窃比稷与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鸣也,则其诗曰“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呼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甫失其心,亦无足道耳。韩愈承之,孟郊师之,曹邺传之,而诗遂永亡于天下。是何甫之遽为其魁哉?求之变雅亡有也,求之十二国之《风》不数有也。“终窭且贫,室人交谪”,甫之所奉为宗祧者,其《北门》乎!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北门》当之矣。
是《北门》之**倍于《桑中》,杜甫之滥百于香奁。不得于色而悲鸣者,其**乎!不得于金帛而悲吟,**者之所不屑也,而人理亦亡矣。毛氏奖《北门》为忠臣,庄定山跻杜甫于康节,沉溺天下于货利而铄其本心,儒者不免,又况何景明、谢榛、钟惺之区区者乎?
十
奖情者曰:“以思士思妻之情,举而致之君父,亡忧其不忠孝矣”,君子甚恶其言。非恶其崇情以亢性,恶其迁性以就情也。情之贞**,同行而异发久矣。殆犹水也:漾、沔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同归,其终可合也;湘、漓、桓、洮相近以出而殊流,殊流而异归,其终不可合也。情之终合与终不合也,奚以辨哉?以迹求之不得,喻诸心而已矣。
贞亦情也,**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亲其生,东西流之势也。喻诸心者,可一一数矣。均之为爱,而动之恻然,将之肃然,敛之愈久而愈不容已,则以用之君父、昆友,可生、可死而不可忘以叛。均之为爱,而动之歆然,思之溢然,敛之则隐,逐之则盛,则以用之思士思妻,忘生忘死,而终不能自名其故。夫其终也,可生可死而灼然不叛,忘生忘死而莫能自名,则心亦传于迹而皆不可掩矣。
《静女》之一章曰“俟我于城隅”,其俟可知已。两贞之相俟,未有于城隅者也。其二章曰“贻我彤管”,其贻可知已。彤管,贞物也,贞物而**用之,顾名不慊而仅诧其炜也。其三章曰“洵美且异”,其美可知已。意以为美而异,意不以为美而故不异也。非所俟而俟,遽也;非所贻而贻,虚也;无可异而见异焉,心丧主也。遽则然,审则否,虚以往,实失其归,心丧而熹然兴,心得而退听,斯情也,非以用之床笫绸缪之爱,更奚用哉?
孝子之于亲,忠臣之于君,其爱沉潜,其敬怵惕,迫之而安,致命而己有余,历乱离而无不察,情之性也。故曰:“召之则在侧,求而杀之则不可得”;又曰“执贽而后见,三让而后登”;言其俟之有择地也。故曰“人臣不以非所得而奉之君,人子不以非所得而奉之父”,言其贻之有择物也。故曰:“叔齐不以得国为非常之慈,周公不以郊禘为非常之福”,言其见异而弗之异也。情迫而有不迫,道有常而施受各如其分,是故命有所不徇,召有所不往,受禄而不诬,隆礼笃爱而不惊,然乃终以可生可死而不可贰。若此者,借以《静女》之情当之,未见其相济而成用者也。
故择理易,择情难。审乎情,而知贞与**之相背,如冰与蝇之不同席也,辨之早矣。不奖其**,贞者乃显。如犹未显邪,抑即夫发不遽,物不虚,心有定美而不丧其主者,介之以求性,性尚可得而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