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南(1 / 1)

圣人达情以生文,君子修文以函情。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情之至也。百两之御,御,迎也;将亦迎也。文之备也。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学以其文而不以情也。故情为至,文次之,法为下。

何言乎法为下?文以自尽而尊天下,法以自高而卑天下。卑天下而欲天下之尊己,贤者怼,不肖者靡矣,故下也。何言乎情为至?至者,非夫人之所易至也。圣人能即其情,肇天下之礼而不**,天下因圣人之情,成天下之章而不紊。情与文,无畛者也,非君子之故啮合之也。故君子嗣圣人以文,而不忧情之漓。使君子嗣圣人以情,则且忧情之诎矣。情以亲天下者也,文以尊天下者也。尊之而人自贵,亲之而不必人之不自贱也。何也?天下之忧其不足者文也,非情也。情,非圣人弗能调以中和者也。唯勉于文而情得所正,奚患乎貌丰中啬之不足以联天下乎?

故圣人尽心,而君子尽情,心统性情而性为情节。自非圣人,不求尽于性,且或忧其**,而况其尽情乎?虽然,君子之以节情者,文焉而已。文不足而后有法。《易》曰:“家人嗃嗃,悔厉吉”,悔厉而吉,贤于嘻嘻之吝无几也。故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文以节情,而终不倚于法也。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敬之豫也;“被之祁祁,薄言还归”,敬之留也。先事而豫之,事已而留之,然后当其事而不匮矣:乃可以奉祭祀,交鬼神,而人职不失,过墟墓而生哀,入宗庙而生敬,临介胄而致武,方宴享而起和。

欻然情动而意随,孰使之然邪?天也。天者,君子之所弗怙,以其非人之职也。物至而事起,事至而心起,心至而道起。虽其善者,亦物至知知,而与之化也。化于善,莫之有适,未见其歆喜之情,异于狎不善也。夙夜之僮僮,未有见也,未有闻也,见之肃肃,闻之侧恻,所自来也。还归之祁祁,既莫之见矣,既莫之闻矣,余于见,肃肃者犹在也,余于闻,恻恻者犹在也。是则人之有功于天,不待天而动者也。前之必豫,后之必留,以心系道,而不宅虚以俟天之动。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

若夫天之聪明,动之于介然,前际不期,后际不系,俄顷用之而亦足以给,斯蜂蚁之义,鸡雏之仁焉耳,非人之所以为道也。人禽之别也几希,此而已矣。或曰:“圣人心如太虚。”还心于太虚,而志气不为功,俟感通而聊与之应,非异端之圣人,孰能如此哉?异端之圣,禽之圣者也。

《草虫》无当于道与,何居乎《召南》之录也?《草虫》其即道与?君子之大戒者,以斯心而加诸道也,《草虫》之忧乐也疾矣!合离贸于一旦,而忧乐即迁,是则耳目持权,而心无恒也。以斯心而加诸道,向于彼者有余而心无余。心无余以宅道,则以见异而迁也,亦自此而流。故君子戒以此心而当道,宁已迟而不欲其竭也。

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则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

与天地同情者,化行于不自已,用其不自已而裁之以忧,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圣人不与天地同不忧也。与禽鱼草木同情者,天下之莫不贵者,生也,贵其生尤不贱其死,是以贞其死而重用万物之死也。与女子小人同情者,均是人矣,情同而取,取斯好,好不即得斯忧;情异而攻,攻斯恶,所恶乍释斯乐;同异接于耳目,忧乐之应,如目击耳受之无须臾留也。用其须臾之不留者以为勇,而裁之以智;用耳目之旋相应者以不拒天下,而裁之以不欣。智以勇,君子之情以节;不拒而抑无欣焉,天下之情以止。君子匪无情,而与道同情者,此之谓也。

故天下以《草虫》之情交君子,弗拒可矣;感其未见之忡忡而不与戚戚也,接其既见之悦夷而不与泄泄也,天下以自止于礼矣。君子有时而以《草虫》交天下,方其忡忡不改乐焉,方其悦夷,不忘忧焉。摄之不漏,用之不流,迁之不遽,君子以自敦其仁矣。悉知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而况《草虫》之忧乐乎?故即《草虫》以为道,与夫废《草虫》而后为道者,两不为也。虽然,《草虫》固女子小人之情也,向背疾故也。

静斯涵,涵斯微,微斯虑,虑斯媺恶审,时地叙。媺恶审,斯忌恶也严;时地叙,斯致美也尽。忌恶严,致美尽,“无不敬”焉,敬此也已。

《易》曰:“小贞吉,大贞凶。”凶,义也;吉,非义也。小贞者,大贞之贼也。大贞之志,而小贞之恤,大贞之不毁者鲜矣。女子而讼狱,贞者之所忌也。忌讼狱之伤贞也,而侘傺烦冤,以惮于屈;无已而死之,死抑不得,弗获已而从之。忌讼狱而,直尺而枉寻,介然之气,一用而衰,何足为有无哉!

大贞者,保己而不保物者也。明王兴,方伯之教行,**之俗革,且弗能保物之不犯,况丁乱世,履危机,而遇凶人之健讼者乎?必无讼,而后以全其贞,是必天之无露,而后可无濡也。“虽速我讼,亦不汝从”,保己而不忌于物,吾知免夫!

女有不择礼,士有不择仕。呜呼!非精诚内专而拣美无疑者,孰能与于斯乎?殷俗之未革也,凶年之杀礼也,《摽有梅》之女所以求于士也。伯夷不立于飞廉恶来之廷,虽欲为殷之遗臣而不可得,《采薇》之怨,其尚有求心而未慊者与!殆夫拣美已疏,增疑而未专者与?陶潜司空图之早遁、吾未能信之以诚也。

女有不择色,斯无择礼;士有不择死,斯无择仕。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合则从,离则去。道隆而志隆,彼之所得于天者顺也。舍巷而无主,舍管而无天,舍一旦而成千秋之憾,是其于夫妇之义,君臣之交,天且损之矣。天损之,无为而更薄之。“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有悔”焉,不可得而无悔,斯其所以为龙与!

命必有所受,有受于天者,有受于人者。知受于人者之莫非天也,可与观化矣。知受于人者之均于天也,可与尽伦矣。

人者,天之绪也。天之绪显垂于人,待人以行,故人之为,天之化也。天命而不可亢,唯其尊焉耳;天命而不可违,唯其亲焉耳。尊亲者,理之所自出也。故尊亲制命,人之天也。天之命也无心,人之命也有心,乃孰使制命者而生斯心,莫之致而至也?均是人矣,尊亲者制,卑者受焉。故曰“《乾》称父”,父即吾乾也;“《坤》称母”,母即吾坤也。

故君子之言命亦靳矣。人有心而制命,有心而非其自私之心,然后信之以为天。人乘权而制命,唯尊亲而后可以乘权。尊唯君,亲唯父母,而后可以制命。非是者,固不敢以《乾》《坤》之道授之矣。靳于言命者,非所制而不受,乃亦受之于所制,而不敢曰:均是人也,制之令而后为恩,制之不令而即为怨也。

国君嫁女于诸侯,姪娣从,二国媵之。姪娣从,姪娣非必媵者也,不以德,不以容,然而使之媵者,君父焉耳。君父之命之媵也有心,其必命之媵也,不可以相求其何心,非君父之私矣。尊吾君,亲吾父,尊亲吾天也,尊而亲抑非私也。于是不敢曰:均是人也,唯其意以抑扬而胡弗我恩也。跻君父于天,而君父不让,观天于君父而赫赫临之,怨尤以释,而曰“寔命不同”,殆于知命者矣。

知命而后尊亲之伦尽,尊亲之伦尽而可以事天矣,可以事天则无妄于事人。无妄于事人,故其言命也,不得不靳也。非所尊而君之,非吾父母而亲之,呴呴甡甡,奔命于乘权之匪类,不得而安之于命,无能自立而委之于命,是鸡骛之依于豢也,《乾》《坤》其毁矣!

何以知《何彼秾矣》之为不挟贵也?挟贵者,人未有以贵予之者也。美其车,侈其族,相羡而无嫉心,非挟者之得矣。是故德之显者,众著之,不如其独喻之;德之幽者,独知之,不如其众推之,众推之又不如其众安之也。美其车,侈其族,羡而弗嫉,殆乎其众安之矣。君子之以考天下而自修者,用此道耳。

妇德,阴德也;妇礼,阴礼也,是以贵于众著也。位处于幽,道立于潜,镌心刻行,亢于室而矜,于是乎骄气乘之,而居之不疑。矜独者之不愧于独,鲜矣。故幽之为德,危德也,得失隐而无速报之吉凶,不见是于天下而不知,危乎无以自考。非考之众情之安否,亦何以知其顺逆哉!《易》曰:“括囊无咎无誉”,闭情自怙,矜其无咎,盖有咎而不自知矣,誉恶从而至乎?

大学废而世子无亲臣,封建废而帝女无妇礼,君臣夫妇之道苦矣。

天子者,操天下之贵者也。操天下之贵以与天下交,虽弗之挟,而人疑其挟;抑已操之,而奚以保其不挟邪?操贵以临士而士疑,士报以亢而不亲;操贵以临夫家而夫家疑,疑弗敢责以礼而礼废。故夫古之王者,及乎未能操贵之时,而俾与他日之臣友,友之夙而后臣之,迨其臣而已亲矣,此大学齿胄之效也。

帝女贵而夫之贵无待焉,故为元侯之胤,国其国,侯其侯也。无待于帝女而不加诎,有待于帝女而不加崇,交相为贵,弗相为待,则虽有不率之妇,无所操而抑不能挟矣。无挟者,亦无疑其挟者,然后坦然艳称之以为荣。洽于情,恬于势,妇之所由顺,封建素定之效也。

故其诗曰:“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无嫌乎其以贵序也。又曰:“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无违乎其以夫妇序也。呜呼!君臣亲于廷,夫妇让于室,天地交,品物咸亨,先王之节宣行,而福祉之降亦大矣。太学以教也,非蕲以亲其臣,而亲臣效之。封建以治也,非蕲以成妇礼,而妇礼效之。大哉!洋洋乎先王之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有如此夫!

道之替也,大学圮,封建裂,元子早贵,帝女降于寒门,未尝操贵,不知有友;既已为夫,乃操其贵;虽有贤者刻志降心以“鸣谦”,其鸣也,即其不谦者矣。矧夫倨然以“鸣豫”者乎?故曰:“正其本,万事理”,言循末之不足以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