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天地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自虚而实,来也;自实而虚,往也。来可见,往不可见。来实为今,往虚为古。来者生也,然而数来而不节者,将一往而难来。一嘘一吸,自然之势也,故往来相乘而迭用。相乘迭用,彼异端固曰“死此生彼”,而轮回之说兴焉。死此生彼者,一往一来之谓也。夫一往一来,而有同往同来者焉,有异往异来者焉,故一往一来而往来不一。化机之妙,大造之不可为心,岂彼异端之所得知哉?

尝论之。天地之大德,则既在生矣。阳以生而为气,阴以生而为形。有气无形,则游魂**而无即;有形无气,则胔骼具而无灵。乃形气具而尚未足以生邪!形盛于气则壅而萎,气胜于形则浮而枵,为夭、为尩、为不慧,其去不生也无几。惟夫和以均之,主以持之,一阴一阳之道善其生而成其性,而生乃伸。则其于生也,亦不数数矣。

男女构精而生,所以生者诚有自来。形气离叛而死,所以死者诚有自在。圣人之与异端,胥言此矣。乃欲知其所自来,请验之于所自往。气往而合于杳冥,犹炊热之上为湿也。形往而合于土壤,犹薪炭之委为尘也。所以生者何往乎?形阴气阳,阴与阳合,则道得以均和而主持之。分而各就所都,则无所施和,而莫适为主。杳冥有则,土壤有实,则往固可以复来。然则归其往者,所以给其来也。

顾既往之于且来,有同焉者,有异焉者。其异者,非但人物之生死然也。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也;今岁之寒暑,非用昔岁之气也。明用昨日,则如镫如镜,而有息有昏;气用昨岁,则如汤中之热,沟浍之水,而渐衰渐泯。而非然也。是以知其富有者,惟其日新,斯日月贞明而寒暑恒盛也。阳实而翕,故昼明者必聚而为日;阴虚而辟,故夜明者必凝而为月。寒暑之发敛而无穷,亦犹是也。不用其故,方尽而生,莫之分剂而自不乱,非有同也。

其同者,来以天地之生,往以天地之化,生、化各乘其机而从其类,天地非能有心而分别之。故人物之生化也,谁与判然使一人之识亘古而为一人?谁与判然使一物之命亘古而为一物?且惟有质而有形者,可因其区宇,画以界限,使彼此亘古而不相杂。所以生者,虚明而善动,于彼于此,虽有类之可从,而无畛之可画,而何从执其识命以相报乎?夫气升如炊湿,一山之云,不必其还雨一山;形降如炭尘,一薪之粪,不必其远滋一木。有形质者且然,奚况其虚明而善动者哉?则任运自然,而互听其化,非有异也。

是故天地之以德生人物也,必使之有养以益生,必使之有性以纪类。养资形气,而运之者非形气;性资善,而所成者丽于形气。运形者从阴而浊,运气者从阳而清。清浊,互凝以成既生以后之养性,浊为食色,清为仁义。其生也相运相资,其死也相离相返。离返于此,运资于彼。则既生以为后,还以起夫方生。往来交动于太虚之中。太虚者,本动者也。动以入动,不息不滞。其来也,因而合之;其往也,因往而听合。其往也,养与性仍弛乎人,以待命于理数;其来也,理数绍命,而使之不穷。其往也,浑沦而时合;其来也,因器而分施。其往也,无形无色,而流以不迁;其来也,有受有充,而因之皆备。抟造无心,势不能各保其固然,亦无待其固然而后可以生也。

清多者明,清少者愚;清君浊者圣,浊君清者顽。既已弛人而待命矣,听理数之分剂,而理数复以无心,则或一人之养性散而为数人,或数人之养性聚而为一人。已散已聚,而多少倍蓰因之以不齐。故尧之既崩,不再生而为尧,桀之既亡,不再生而为桀。借其再生,则代一尧而国一桀矣。

清聚者,积中人而贤,积贤而圣,清散者,分圣而数贤,分贤而数中人。浊散者,分顽而数中人,分中人而数贤;浊聚者,积贤而中人,积中人而顽。清本于阳,二十五而不足,故人极于圣,而不能无养。浊本于阴,三十而有余,故人极于顽,而不知有性。又极而下之,则狗马鹿豕、蚓蠋枭獍之类充矣。要其方往而方来之际,或聚或散,固不可以刻桅而问遗剑也。

使此一人焉,必死于此而生于彼,魂魄既分于升降,又各寻其合,而营营往来,交午于道,亦纷诡而必迷矣。故往之或来,来之必往,可信其自然,以为天地之大德。而往来之冲,聚散多寡之际,听乎理数之无心,则所谓“过此以往”者也。有心可亿以因心,无心无定以召亿。“未之或知”,岂复有知此者哉?虽欲知之,而不能强无心者以听我,徒眩而忧。忧而召妄,固将悲其往而幸其不来,则生老病死皆苦,抑将灭情绝识,居长策于无生矣,则又何贵乎知之邪?不必知之,而圣人之利用以贞来而善往者,固有道矣。

生化之理,一日月也,一寒暑也。今明非昨明,今岁非昔岁,固已异矣。而实而翕者,明必为日;虚而辟者,明必为月;温而生者气,必为暑;肃而杀者,气必为寒;相因以类,往来必贞。故人物之生,莫之一而自如其恒。特其用也,阳数寡动,以喜来而大;阴数多静,以喜往而小。养与性均,以有生。养数多,下逮乎虫鸟;性数少,递杀于中人。多者不恤其往,寡者重予以来,圣人之所以必尽性而利天下之生也。

性之数既寡,而人抑不能存之,且亏替之。大宝在位,而聪明强力之足任,则为功于往来以节宣阴阳者,存乎其人矣。充性以节养,延于他日,延于他人,而要有余清。充养以替性,延于他日,延于他人,而要有余浊。故成周之刑措百年,衰晋之五胡云扰,善恶之积,亦有往来,率数百年而一复。然且圣人忧之者,化不可知而几甚危也。

是故必尽性而利天下之生。自我尽之,生而存者,德存于我;自我尽之,化而往者,德归于天地。德归于天地,而清者既于我而扩充,则有所埤益,而无所吝留。他日之生,他人之生,或聚或散,常以扶清而抑浊,则公诸来世与群生,圣人因以赞天地之德;而不曰“死此而生彼”,春播而秋获之,铢铢期报于往来之间也。

是故《诗》《书》《礼》《乐》以敦其教,纲常秩叙以峻其防,功不预拟于将来,事必先崇于今日。为埤益之,勿吝留之,正婚姻以厚男女之别,谨飨食以制饮食之度,犹日无朒朓而月有盈虚也,犹寒暑相半而和胜于寒以助温也,则圣人与天地之相斟酌深矣。

且今日之来,圣人之所珍也;他日之往,圣人之所慎也。因其来而善其往,安其往,所以善其来。物之来与己之来,则何择焉?是则屈于此而伸于彼,屈于一人而伸于万世,长延清纪,以利用无穷,此尺蠖之信而龙蛇之伸,其机大矣。故生践形色而没存政教,则德遍民物而道崇天地。岂舍安身以求入神之效也乎?惟然,故不区画于必来,而待效于报身也;抑不愁苦于必往,而苟遁于一来不来也。

然则何以见其义于《咸》之九四也?《艮》,男之成也;《兑》,女之成也。三、四之爻,男女相感之际,人道之终始,往来之冲,而取诸身者为心。心感而思,感思以止,秉贞而尽道之常,不安养之悦以叛性,不专己而绝物,故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天下和平,则己之思虑释矣。若夫迷于“往来”之恒理,惑其“憧憧”,而固守己私,以觊他生之善,谓死此生彼之不昧者,始未尝不劝进于无恶。而怙私崇利,离乎光大以即卑暗,导天下以迷,而不难叛其君亲。圣人有忧之,故于此三致戒焉。

呜呼!圣人之时,彼说未来也,而知人思虑之**,必有疑于此者,故早为之剖析于千岁之上,可不谓“前知”者与!列御寇西方圣人之说,又何诬焉!虽然,圣人之于此,广矣,大矣,《易》道备矣,岂独为《咸》四言之与?

“归”者其所自来也,“致”者其所自往也。天下有所往非其所自来者乎?则是别有一壑,受万类之填委充积而消之,既归非其归,而来者抑数用而不给矣。由此言之,流动不息,要以敦本而亲用,恒以一而得万,不强万以为一也,明矣。

异端之言曰“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信万法之归一,则一之所归,舍万法其奚适哉?是可截然命之曰“一归万法”,弗能于一之上索光怪泡影以为之归。然而非也。万法一致,而非归一也。致顺归逆也。

夫彼之为此说也,亦有所测也。谓天下之动也必增,其静也必减;其生也日以增而成,其死也日以减而灭。千章之木,不给于一埵之灰;市朝之人,不给于原阜之冢。初古之生,今日而无影迹之可举。因而疑天下之始巨而终细。也独不日前此之未有,今日之繁然而皆备乎?

且以为由一而得万,如窍风之吹于巨壑,或疑其散而不归,浸以万而归一,如石粟之注于蠡瓢,不忧其沓而难容邪?强而归之,必杀其末以使之小,是以轻载重,以杪承干,而化亦弱丧以不立矣。

且夫“同”而“一”者非其少也,“殊”而“百”者非其多也。天下之生,无不可与道为体。天下之理,无不可与道为本。成熟扩充,以臻于光大,随所入德而皆有。其大备而量有不齐,则难易差焉。故君子择其精粹以为之统,则仁首四端而孝先百行,其大凡也。立本者,亲始者也。序立而量能相给也。亦非有一之可执以臣妾乎万有,况得有一立于万有之余以吸万而为之藏哉?

天地之间大矣,其始终亦不息矣。盈然皆备而咸保其太和,则所谓“同归”而“一致”者矣。既非本大而末小,亦非本小而末大。故此往彼来,互相经纬而不碍。夫道,则必与天地相称也。彼之言曰“世界如腰鼓颡”矣,抑以道为两端小而中大,则是天地之两端有余而道之中央无顿舍也,其亦不相掩以相称矣。

且其谓津液暖气之属归乎地水火风,亦既粗测夫即化之归,而要以致辨于知死。知死而不知生,是故地水火风之精粹,听往来以利天下之用,来归而为生者,顾略而不审。又恐其断灭而说不立也,则取乎既同既一之化,栉比而丝续之,曰“死此而生彼”。乃“殊涂”“百虑”之不可齐者,横立此疆彼界于大同之中,思其无可思,虑其无可虑,乱始终之条理,而曰“芥子纳须弥”。“纳”者,不受而强致之也,亦未知芥子、须弥之同原而异理也。惊天下于往来而昧其生道,则其为害岂胜道哉!

子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一本万殊之谓也。借曰“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则二本而无分矣。同而一者,所以来也;殊而百者,所以往也。过此以往,为殊为同,为一为百,不容知也。子曰“未之或知”,岂复有知之者?而必推本以观其往来,岂强知之哉?亦以明其不可知者而已。殊涂百虑,不胜知矣。稍进而亲始,不胜知者,亦可以止思虑之滥,而作“憧憧”之防。“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之意,莫与绎之,将谁纪以别于异端?

三人行,则可损一人矣。三人损一以行,则友得矣。藉其惟一人之踽踽,欲往合而定交,非徒其损极而无以自存,佻佻之子,物亦且疑之,而孰令听之乎?故曰“介于石,不终日”;匪介于石焉,终日而犹忧其速也。武王之所以养之于十三祀,而耆定于一朝也。故曰“安其身而后动”,其身不安焉,民不与而伤之者至矣。孔子之所以天下莫与而莫能伤也。故曰“成器而动”“动而不括”;器不成焉,弗能不括而遽释也。孟子之所以三见齐王而不言事也。

故威不厚者不可以恩,恩不笃者不可以威;知不彻者不可以行,行不慥者不可以知。周公七年而定宗礼,非叔孙绵蕝而创汉仪也;孔子五十而学《大易》,非扬雄泚笔而作《太玄》也,博学不教者,内而不出;多闻而阙者,必慎其余。道溢于事,神充于形。神充于形,则不谓之耳目而谓之聪明;道溢于事,则不谓之功名而谓之学问。

故损其有余以致诸天下之不足,雷雨之《屯》犹惜其不满,火风之《鼎》犹虑其不足以安。然后行者其三人也,非睘睘而呼将伯也;致者可一人也,非连鸡而相观望也。故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震》《巽》《坎》《离》让其成以蹊《艮》《兑》久矣。偕行者众,而投之于可迁之地,求之不深,给之不捷,天地且然,而况于人乎?

故君子以之为学,耄勤而不倦,以之为教,循循而不竭;以之为治,彻百姓之场圃筐籧而皆浃乎深宫之志;以之为功,体万方之壶浆歌舞而勿贰其旄钺之心;而后道侔于天而阳施于首出,德均于地而阴畅于黄裳。天下见其致而乐其仁,天下见其损而服其义,天下见其一而感其诚。亦孰知损之而不匮,二阳仍定位于下。致之而不劳,三、上非用爻。自有其植本之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