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问题,如果从当时的革命派来说,道理可能很简单。众所周知,比如章太炎就说立宪本来就不适于中国,因为在他看来所谓宪政,不过是“封建世卿之变相”罢了。中外历史及世界大势在他眼里,“欧洲、日本去封建时代近,而施行宪政为顺流;中国去封建时代远,而施行宪政为逆流。”[33]又说:“世人徒见欧洲、日本,皆以立宪稍致清平,以为四海同流,中国必不能自外,是但知空间之相同,而不悟时间之相异,其亦疏缪甚矣!”[34]就是说,方向走错了,当然是只能渐行渐远、越学越坏了。
不同的政治立场大概不足以拿来代替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学理性分析。维新派的明治维新论还是可以为我们的思考提供一些线索。如上所述,我们可以从中读到一些基本相同的理念。比如,他们都将明治维新成功的原动力归结为豪杰之士(处士、侠士、志士)的英雄气概这种精神因素,而养成这些因素之土壤无不与汉学有关。又如,他们看到的多是中日文化相同的方面,甚至是中国优越于日本的方面,因此对于效法、学习日本的制度、语言都充满自信。他们的认识也各有特点,比如黄遵宪基本上属于传统知识分子的范畴,他写《日本国志》,虽然材料是日本的,但那是作为传统的中国史书来撰写的,如他在《日本国志叙》中所言:“今之参赞官,即古之小行人、外史氏之职也。”[35]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而康有为的经世意识、帝师观念非常鲜明。他研究日本,并非对日本本身感兴趣,其出发点在中国。其《日本变政考》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我皇上阅之,采鉴而自强在此。若弃之而不采,亦更无自强之法矣。”[36]他也意识到西方的良法美意,一到中国就弊窦丛生,最终他将其归结于中国官制之积弊太甚。相对而言,梁启超或许要理性、严密得多。他到日本不久就意识到中国与日本有根本的不同,认为日本再好的著作也只能作为中国的参考,而不能照搬。在《东籍月旦》中介绍井上哲次郎和高山林次郎合著的《新编伦理教科书》时,他说“井上高山皆著名大家,其书亦精心结撰。但专为日本人说法,日本国体民俗有与我国大相反者,故在彼虽为极良之书,在我则只注供参考而已。”[37]这就是很好的例证。只是这种不同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研究,就很快因为应急、速成的现实需要而被表面上的似乎相同所掩盖,因此将对象简单化了。
梁启超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而给予这个问题以清晰解释的,或许要数周作人。他根据自己研究日本语言文化的切身经验,在1942年初发表的《日本之再认识》一文中强调:“如果只于异中求同,而不去同中求异,只是主观的而不去客观的考察,要想了解一民族的文化,这恐怕至少是徒劳的。”[38]他说:“我们前者观察日本文化,往往取其与自己近视者加以鉴赏,不知此特为日本文化中东洋共有之成分,本非其固有精神之所在,今因其与自己近似,易于理解而遂取之,以为已了解得日本文化之要点,此正是极大幻觉,最易自误而误人者也。”[39]可是到今天,还是有许多人不重视对日本作“客观的考察”,不去下功夫寻求“中国民族所无或少有”的“日本民族所独有之异”,还不时能够听到有人片面强调以中国人的主体关怀去读日本史,甚至说所有的日本史都是中国史。这种“‘中国式’日本研究”或认识,可否谓之“诚求而善学”,仍然还是一个问题。
(原文载于《日本问题研究》2017年第4期)
注释
[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三册(《饮冰室文集》之二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4页。
[2]相关研究可参阅王晓秋的《清末形形色色的明治维新观》(收入《世界历史》编辑部编:《明治维新的再探讨》,《世界历史》增刊,1981年12月)、呂万和著『明治維新と中国』(東京:六興出版,1988年)等。
[3]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05页。
[4]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116页。
[5]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929页。
[6]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30页。
[7]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821页。
[8]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929页。
[9]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930页。
[10]王船山:《黄书》,《船山全书》第12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508页。
[11]王船山:《黄书》,《船山全书》第12册,第519页。
[12]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1414页。
[13]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1415页。
[14]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1415页。
[15]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4页。
[16]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四集,第48页。
[17]同上,第274页。
[18]同上,第105页。
[19]同上,第104—105页。
[20]同上,第274页。
[21]同上,第137页。
[22]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四集,第196页。
[23]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七册(《饮冰室专集》之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86页。
[24]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饮冰室文集》之四),第81页。
[25]同上,第83页。
[26]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60页。
[27]郭连友:《吉田松阴与近代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48页。
[28]夏晓虹辑:《〈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上册),第387页。
[29]同上,第389页。
[30]马冰洁:《〈开国五十年史〉与明治日本的文化输出》,见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第11届博士生日本研究论坛资料集《东亚视阈下的日本与中国》,该论坛2017年3月18日在南开大学日本研究院举行。
[3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三册(《饮冰室文集》之二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5页。
[32]同上,第114页。
[33]上海人民出版社编:《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徐复点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96页。
[34]同上,第397页。
[35]陈铮编:《黄遵宪全集》(全二册),第819页。
[36]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四集,第274页。
[37]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饮冰室文集》之四),第87页。
[38]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日本管窥》,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92页。
[39]同上,第92—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