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野安绎的《大日本维新史》(1 / 1)

为了撰写《日本源流考》,王先谦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其序文开篇即说:“先谦录日本开国以来迄于明治二十六年癸巳,采历代史传暨杂家纪载,参证日本群籍,稽合中东年表,为《源流考》二十二卷。”[14]研究表明,“日本群籍”包括《古事记》《日本书纪》《续日本纪》《神皇正统记》《大日本史》《和汉年契》《日本政记》《日本外史》《日本通鉴》《大日本维新史》。[15]这些书籍是怎么得到的,或许每一种都有一个故事。这里只是就我所知,考察《日本源流考》与最后一种即《大日本维新史》(引用时“大”字删去了)的关系。其关系,实际上王先谦自己已经讲了一半。1907年刊行的《虚受堂书札》中收录其《复日本宗方北平》并附来书。《宗方小太郎日记》翻刻发表和翻译出版之后,这个故事基本上就可以讲得完整了。

宗方小太郎(1864—1923),[16]号北平,熊本人。1884年来上海学习中文,此后一生直至1923年在上海病逝,主要在中国度过。甲午战争期间为收集中国方面的情报尽心竭力,因而受到天皇的接见。对中国问题之熟悉,被誉为“日本志士中的一座高峰”,以其“为对华国策而鞠躬尽瘁”,死时“叙正五位,赐勋三等旭日中绶章。”中国学者也认识到其作为“大陆政策急先锋”的面目,[17]其具体活动,现在我们可以通过《宗方小太郎日记(未刊稿)》的中译本得到详细的了解。

从日记看,那是1899年12月21日,其中这样记述:

是日致书当地绅士王先谦,附送《同文会规》,求会见,外出不在。王氏乃翰林出身,前任江苏学政、国子监祭酒。前年以来,执保守党之牛耳,所谓新党之士,悉为此人排斥驱逐,屏息敛气,不能伸展手足。将来若欲开湖南之风气,有所设施,必先游说此人,使其成我囊中之物,非此,则几乎无从下手。予之此行,所以欲先见此人者,实为此也。致王氏之全文如下:

……鄙人现在汉口总办东亚同文会事务,专依《汉报》倡言宗旨,力图中东两国联络。月前(随会长近卫公爵南京拜)南洋谒刘岘帅,鄂省见张香帅,以申同文会之旨。二公许为美举。顾阁下三湘重望,省之内外,事无大小,一呼可办。仆此行实有为东方时局所求于阁下也。……我两国须及早释嫌猜,去畛域,上下一致,通力合作……唇齿辅车之情,同文同种之谊,……[18]

次日,《日记》记载:

午前……往至北门内叩王先谦,旅行尚未归来云。……夜王先谦回信至,其全文如下:

……今日在东言东,非如尊论两国上下一致通力合作,别无固圉边陲良策,此不易之至言也。贵国与中国,因甲午朝鲜之事,致启兵戎,和好之后,气谊犹昔。联合之旨,朝官疆吏多以为言,似与贵国人情尚不相远。但邦交之固,权在朝廷,草莽之臣,心知其意,而未便身预其事,此则与贵国情形不无稍异者也。贵国历代以来,权归方镇,自西人构衅,强藩退位,势定一尊,封建之区,俄为郡县,殆运会之所开,不尽由于人事。改制之后,殚精工艺,并心一力,遂分西国权利之重,而开东方风气之先。积富成强,操之有要,此我中土所急宜步趋则效者。先谦虽身处田野,不能一日忘矣。……近因病苦,杜门却轨,虽亲知不相过从。惟平生耽嗜文艺,一息未死,犹思有所述作,以诒方来。曾为贵国源流考一书,根据中国史志,参稽贵邦图籍,颇有斐然之观,惟明治以来,蒐讨不悉,迟为授梓。阁下东邦巨擘,博及群书,尚乞将来有以惠我。高轩之过,敬以疾辞,愿托神交,附于海外文字契好之末,如何?[19]

宗方来见王先谦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鉴于王先谦在湖南文化界的重要地位,为了日本将来控制这一地区,力图“使其成我囊中之物”。而王先谦则敬而远之,以书信的形式一方面对日本的改制成功表示赞赏,一方面对政治问题表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对于为自己正在撰写《日本源流考》谋求资料,则表现了强烈的求知欲。宗方也不负所望,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即1900年1月19日的日记里记载:“是日赠王先谦《日本维新史》一部,托原某赴湖南时捎去。”[20]就是说至少在此时《日本源流考》的明治时代部分的主要资料才到手。有意思的是,1907年《日本维新史》的作者重野安绎经欧洲来华游历,宗方在9月6日的日记中记载:“至丰阳馆访西村(天囚)、重野。赠重野成斋翁长沙王先谦所著《日本源流考》一部。”[21]遗憾的是不知道重野是如何看待《日本源流考》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大日本维新史》在1899年12月5日印刷(印刷者为野村宗十郎,株式会社东京筑地活板制造所印刷)、13日发行(发行者为东京的善邻译书馆和国光社)。另外,还有一种的版权页上未标印刷者,但标有“上海北京路商务印书馆代印”字样。1900年4月1日,宗方还给王先谦寄过《国家学》,[22]虽然只有书名,但从汉文等角度考虑,应为1899年12月出版的伯伦知理著、吾妻兵治译、善邻译书馆出版的《国家学》。1931年10月上海华通书局发行(发行人王怀和)的《日本维新史》,那已经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宗方送给王先谦的两本书都是善邻译书馆出版的著作。关于善邻译书馆,根据狭间直树的研究,“善邻译书馆的创立意图,在于通过提供汉译书籍这种形式的文化携助,使维新以来的日本文明成就能够有助于清韩两国的革新。”[23]而重野安绎正是善邻译书馆的核心人物。《申报》1900年初即报道过此事,说:“日本文学博士重野诚斋,鸠集同志诸君,创设善邻译书馆,取和文西文书籍之切于世用者,译作华文,礼延四明王黍园明经,为之润色,刻已刊成四种。”[24]重野诚斋即重野安绎,其所著《大日本维新史》的目的就是面向中国,其《序》中说,明治三十年来“锐意励精,刮刷振作,骎骎乎日进,国威耀于海外”,歌颂其“乾纲广运,日新不息,新政之美,将相继而无穷也。”并引用《教育敕语》中的话,说五伦之道,是“祖宗遗训,通之古今而不谬,施之中外而不悖”,认为“明治中兴”“通于时变”,“即孔子言所因所损益百世可知者矣。”[25]如狭间直树所言,“其言外之意是在炫耀这是些有助于中国改革的著作。”[26]或者说,“是确信明治维新的变革是顺应时代要求的正确历史发展路线,其他国家也会走这条道路。虽然没有明说是中国改革,但字里行间都在表达这个意思。”[27]

根据狭间直树的研究,善邻译书馆的基本情况已经比较清楚了。[28]但是如何评价,狭间强调“善邻协会和善邻译书馆是甲午战争后,中日两国对等性合作具体化的一种形态”,“与后来表达蔑视和侵略的日本‘优越’性立场相比,还是截然不同”,[29]因此积极评价其“将日本文明的成功经验提供给近邻诸国的这项计划,并没有辜负善邻译书馆之初衷;以对等关系为前提将自身‘盈利的事业’转变为‘国家的事业’并付诸实践的尝试也值得后人关注。”[30]但是,在日本近代,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与中国有关的“事业”(所谓对支事业、对华事业),个人和国家的因素如何分别?以及在中国与日本两国间如何分别“对等性”与“优越性”?这些问题都是非常考验史家见识和功力的。比如狭间也提到在创立译书馆之初(1899年),就有外务省的大力支持,后来改组为株式会社(1901年),也是自觉地将自身的商业性盈利作为“国家性盈利”,从而与日本的国家战略自然地结合起来了。

《大日本维新史》是译书馆中“发行行情看好”的一种,狭间注意到该书有“清国翻刻的盗版”,不知是否指“上海北京路商务印书馆代印”的那种,如果所指是这种“代印”版,是否有“代印”的手续,如果有,是否可以称为“盗版”,或许还可以进一步考察。1900年1月上旬,译书馆的发行代表松本正纯及干事吾妻兵治携《大日本维新史》等“数万部”来上海推销,据白岩龙平的日记记载,1月5日、7日、8日均有过往。又查宗方小太郎日记,正月17日“松本正顺来访,身带善邻译书局之业务,本日抵达者也。”又见19日所记,有“松本正纯等来访。松本赠其所管之译书局装订之译书数种。”[31]接下来,也就在同一天,就有上述宗方赠王先谦《大日本维新史》的事了。

善邻译书馆的旨趣,其干事吾妻兵治特在中国的刊物上发表《善邻译书馆条议引》以为宣传,对于理解是否“对等”、何者“优越”,应该最能说明问题。曰:

……我国(日本)自古忠厚成俗,风庞俗美。及中世通好隋唐三韩,传周孔之教。制度典章,灿然具备,其德不可谖也。晚近气运一变,泰西诸国,技艺迭兴,通商互市,日臻富强,骎骎乎驾轶东土。我皇上登极之初,广察宇内之情势,取彼之长,补我之短。锐意革新,力求自强。乃得与泰西各国并驾齐驱,以卓立于东海之表者,三十余载于兹矣。独惜清韩两国,尊内卑外,守旧不移,以致忧患荐臻,国势日蹙是殆不知变者阶之厉也。若不及今为之计,或恐有虎狼乘其釁者。虢亡虞及,此忧国之士所日夜寒心弗措也。于是奋然决起,于新报、于政论、于工商,务讲彼我之公益者,接踵相望。此等事皆为今日急务,不可废一。而更有一事尤急焉者,译述新书以启迪两国士庶者是也。周公制礼,鉴于二代以定损益;孔子论为邦,夏时殷辂周冕,并垂法则,洵为千古之善变者也。今二国独拘末节,事虚文,宜乎与时背驰,而不能奏革新之功者,不大可惜哉!然则如之何而可?亦惟博采他邦之实学,以长其才识,旁求近世之新说,以启其知见。其法莫如译述我国及泰西有用诸书,以传播之也。使彼得启发新智,通晓时务,则旧习积弊,自然釐革,而富强文明之功,可期而待矣。吾侪窃有见于此,因欲译述新书,以输诸清韩,以表善邻之谊,是所以纠合同志,创立本馆也。[32]

简而言之,就是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已经“卓立于东海之表”三十多年了,清韩二国则守旧不移,国势日蹙,因为列强虎视眈眈,唇亡齿寒,当务之急有许多可以做的事,而其中尤为紧要的是使之转变观念,具体的办法“莫如译述我国及泰西有用诸书,以传播之也”。这样,“富强文明之功,可期而待”。可见日本和西洋已经成为“文明”的标准,那么译述日本和西洋有用的新书“以输诸清韩”,即向中国和朝鲜输出“文明”即是善邻译书馆的主要目的,而《大日本维新史》这部“行情看好”的著作也就成了作为“文明”而向中国输出明治维新的典型之作。

《大日本维新史》是王先谦的《日本源流考》明治维新之后部分(卷二十、卷二十一)的主要资料,特别是最后的明治十四年至二十六年,成为其唯一的资料来源。尽管他在序文中批评“维新史”之类书籍“扬翊过情,观之徒乱人意,不可概执为兴邦之要道也”,但是因为没有其他资料可用,也只能接受这份输出的“文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