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先谦的研究,已经从资料整理到整体研究、专题研究,以至于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家的代表之一来给予高度重视了。[6]对于《日本源流考》,中国和日本学界的评价历来有赞扬和批评两种论调。这里仅举日本学者的议论,由此可见一斑。如盐谷温就对王先谦的经世意识很赞赏,他说:
先生夙有经世之志,曾叹曰:今国家之急务在海军,民之要图在商务。朝士无论矣,草野二三君子,以振兴世道为己任,不思尽心实事,挽救阽危,而相扇以虛名,专念鼓动世俗,即使率土觉悟,太息呼号,而无开济之道。譬犹举家醉卧,遽然梦醒,束手相顾,以须盗之入室,所谓固圉而保种者,果安在乎?(复毕永年书)《日本源流考》《五洲地理志》之著作实出此一片婆心。或有非难者谓此等书可以不作者,乃未知先生者也。[7]
20年之后,在长沙留过学的松崎鹤雄的看法则有所不同了。他认为:
《日本源流考》虽无可观者,而倭寇之事写得有些异样。倭寇在中国的历史中只写日本人之坏,实际上其过半为中国人冒倭寇之名而进行掠夺,我认为此乃公平之论。[8]
中国学者则认为,王先谦的《日本源流考》一书“以十分之一强的篇幅,辑录了明嘉靖、隆庆、万历时期民族英雄戚继光、俞大猷领导抗倭和东南沿海人民自发抗倭的历次大捷的有关资料。他编纂此书正当甲午中日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之际,用较多篇幅缅怀中国人民抗倭的英雄业绩,应该说是寓有深意的。”[9]这种“深意”有人则明确表述为在于“着意表彰了明朝沿海人民抗倭的英雄业绩,意在激励中国人民抵抗外来侵略。”[10]这是可以理解的。
半个世纪之后,中日文化交流史专家石原道博也专门研究了王先谦的《日本源流考》,给这本书一个基本的定位:
我是第一个举出《吾妻镜补》(1814年翁广平著)、《日本国志》(黄遵宪著1895年刊)、《游历日本图经》(傅云龙著1888年刊)、《日本源流考》四本书作为清代日本研究之最,顺次考察的结果,认为每本书各有其特色,由此至少可以推测日俄战争之前清人的日本观、日本认识、日本理解。[11]
石原的文章中对王先谦该书中有关倭寇的记述也很在意。如在论及卷十三、十四(后伏见—后小松)时说:“‘倭寇’之记事递增。”论及卷十五(称光—后奈良)时说“所谓嘉靖之大倭寇一出现,王先谦的引用文也突然增加了。”这也的确是该书的一个重要特点。
从以上的各种评论中也大概可以知道《日本源流考》的一些特色了。王先谦自身是很重视这本书的,他的自定年谱中记载,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兹将所著《尚书孔传参正》《汉书补注》《荀子集解》《日本源流考》四种,装潢成帙,恭呈乙览。”这些在他看来都是“研精覃思”,“洵可以信今而传后”的著作。对于《日本源流考》二十二卷,他自评说:“于彼国治乱得失、政事学术,皆能窥见本原,而以编年之体,旁搜官私记载,用能择精语详。”他也因此而得到朝廷赏识,“加恩赏给内阁学士衔”。[12]
《日本源流考》一书的用意,实际上作者在该书的序言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说:
天下禅代,独日本世王,非但其臣民有所鉴戒取舍而然也。以岛国孑立无邻,故外侮亦弗及焉。然自番轮飚至,重关洞开,情势岌岌。赖豪杰云集,谋议翕合。上下之情通,从违之机决。捐弃故技,师法泰西,曾不数年,屹然为东方强国。余尝考其变法之始,倍难于他邦,……乃自西国扰乱,而将军乞退;议改郡县,而梗命即败;群谤蜂起,而执政不挠。遂以经纬区寓,焕然起维新之局。呜呼,岂偶然哉?
夫举一国之政而惟外邦之从,匪易事也。而日本行之如转圜流水,此其故亦有二:一则地悬海中,事简民朴。……其前无所因,故后并不得谓之变。非我中国每事拘牵旧章,沮隔群议者比也。一则……我中国塞聪蔽明,百务苟且。台湾生番之偿金,隐中其机权;甲午北洋之利益,饱张其威力。故彼国之士气咸伸,而更新之机势大顺矣。考其内政所施,惟力课农桑,广兴工艺,为得利之实。而以官金资助商会,知保商即以裕国,从而维持附益之,斯得西法之精者也。……
日本得志之后,所刊《维新史》《法规大全》诸书,扬翊过情,观之徒乱人意,不可概执为兴邦之要道也。是书成,因附述鄙见,以质当世如此。至日本史家文章之美,览者自得之,故不复云。光绪二十七年岁次辛丑秋九月。[13]
简而言之,王先谦认为日本和中国一样,都经历过“西国扰乱”,都实行了变法,但日本之所以能够“焕然起维新之局”,既保住万世一系的王位,又“屹然为东方强国”,这确非易事。他分析其原因,首先是日本民风简朴,不像中国这样“每事拘牵旧章”,没有这么沉重的历史包袱,变起来就相对容易一些;其次,因为“中国塞聪蔽明,百务苟且”,而日本在外交上费尽心机,屡屡使中国“隐中其机权”,日本不仅因此获利巨大且“士气咸伸,而更新之机势大顺矣。”另一方面,在内政上也很务实,各种措施,能“得西法之精”。
但同时,王先谦也提出,不必事事慕效日本,而且日本所总结的成功的经验之谈如“所刊《维新史》《法规大全》诸书,扬翊过情,观之徒乱人意,不可概执为兴邦之要道也。”如何“治数千年文教之邦”,他的结论是:“必以放勋之劳来辅翼为心,匪特不争其利,亦并不预其事,鼓天下之智力,以求保我君民共有之元气。国家灵长之祚,或在兹乎!”一方面要讲“务开广地利,毋俾他人我先”,同时也不能不讲尧舜之道。这也表现出处于社会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比较典型的心态,不能简单地贴上保守甚至反动的标签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