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可以肯定的是,在漱石的哲学或宗教中,道家意识有着不容忽视的位置。他甚至在现代社会重新演绎了一幅老子出关图。
闻说人生活计艰,曷知穷里道情闲。空看白发如惊梦,独役黄牛谁出关。
去路无痕何处到,来时有影几朝还。当年瞎汉今安在,长啸前村后郭间。
这里的“瞎汉”可参见1910年所谓“修善寺大患”之后9月22日的诗:“圆觉曾参棒喝禅,瞎儿何处触机缘。青山不拒庸人骨,回首九原月在天。”这里以老子出关相比况,当年与道无缘的瞎儿,经历了许多艰难的人生活计之后,悟出了道就弥漫在穷乡僻里之间。但是,闲适和无奈在这里依然相互交织,这里的长啸,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嘶鸣。而这种长啸终究归于无声无息,令人更觉寂寞。甚至有形的肉体都在自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他在11月20日夜所作的绝命诗中所说:
真踪寂寞杳难寻,欲抱虚怀步古今。碧水碧山何有我,盖天盖地是无心。
依稀暮色月离草,错落风声秋在林。眼耳双忘身亦失,空中独唱白云吟。
这里的“何有我”确有《庄子·齐物论》中“吾丧我”的意味。(晋)郭象注曰:“吾丧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识哉?故都忘外内然后超然俱得。”(宋)林希逸《庄子口义》中解释曰:“吾即我也。不曰我丧我,而曰吾丧我,言人身中才有一毫私心未化,则吾我之间亦有分别矣。”这里“(小)我”已经与天地、山水、白云融为一体了。而“无心”与“无为”也是可以相通的。[17]如果说禅的无心是以“离”的作用而去妄想为契机,而老庄的无心是以“忘”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话,[18]那么在这里,“离”与“忘”已经很难区分开了。
下面是一海知义发掘的一首未定稿,很能说明漱石的哲学或宗教的特色。
无心却是最神通,只眼须知天地公。日照苍茫千古大,风吹碧落万秋雄。
生生流转谁呼梦,念念追求真似空。欲破龙眠勿怱卒,白云深处跃金龙。[19]
这里儒、道、佛三者融为一体,与“则天去私”的“天”一样,很难用一种思想或一家的“宗旨”来加以说明,而是一种新的创造。这也正如他在10月17日的诗中所说:
古往今来我独新,今来古往众为邻。横吹鼻孔逢乡友,竖拂眉头失老亲。
合浦珠还谁主客,鸿门玦举孰君臣。分明一一似他处,却是空前绝后人。
在这种“空前绝后”的“独新”哲学中,道家意识或许只是起到一种调和剂、凝聚剂或催化剂的作用。其“真”性[20]如何,无疑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有人将漱石晚年的汉诗写作看成是以另一种形式向早年《草枕》的浪漫主义的回归,[21]或认为其晚年汉诗是对其未完成世界的完成。[22]但是,从我们上面的分析看,漱石的世界本身可以说就是一个复杂的充满矛盾的世界,这种矛盾不是杂然的,而是深刻的;其世界不是已经完成的澄明,而是仍然在生成之中的混沌。其世界也正是因为这种生成性而具有多义性。尽管从其思想的走向上看,大致可以描述出一条从人到天、从世间到自然的轨迹,[23]但是我们对他的“天”“道”“自然”等概念都不能作简单的理解。因为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以与自己相应的方针和用心来修道的”。[24]而究竟什么是与他自己相应的方针和用心,这无疑是夏目漱石研究中一个弥久而常新的问题。
(原载于《日本研究》2006年第3期)
注释
[1]见《漱石全集》第十七卷,岩波书店,1937年,第295页。江藤淳认为从《心》(1914年4月至8月连载于《朝日新闻》)到《道草》(1915年6月至9月连载于《朝日新闻》)的飞跃是“从荀子向老子的飞跃”。见江藤淳:《漱石と中国思想——〈心〉〈道草〉と荀子、老子》,《新潮》,1978年4月。而实际上,早在1911年的《思ひ出す事など》中,其道家意识就已经很浓厚了。如其中第六节就专门提到对《列仙传》的兴趣。
[2]1916年11月10日给鬼村元成的信。见《漱石全集》第十七卷,岩波书店,1937年,第613页。
[3]1916年11月15日给富泽敬道的信。见《漱石全集》第十七卷,岩波书店,1937年,第615页。
[4]本文所参考的夏目漱石的汉诗注释本有吉川幸次郎《漱石诗注》(《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八卷,筑摩书房,1970年)、中村宏《漱石漢詩の世界》(第一书房,1983年)、一海知义《〈漱石全集〉第十八卷汉诗文译注》(《漱石全集》第十八卷,岩波书店,1995年)。本文所引用漱石的汉诗,只注明写作的日期。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刘雨珍教授在资料上给予了无私的帮助,特此致谢。
[5]其中七言律诗六十六首(包括未定稿一首)、五言绝句七首、七言绝句二首、七言古诗一首。
[6]研究者多引证以“大愚”为号的良宽(1758—1831)的诗来比较:“愚者膠其柱,何之不参差。有知达其源,逍遥且过时。知愚两不取,始称有道儿。”认为漱石追求的“大愚”就是这种“知愚两不取”的境界。参见祝振媛:《夏目漱石の漢詩と中国文化思想》,中国书籍出版社,2003年,第380页。
[7]谷学谦:《夏目漱石と荘子》,载《日本学论坛》2002年第3—4期。
[8]中村宏:《漱石漢詩の世界》,第一书房,1983年,第213页。
[9]9月25日的诗有“礼佛只言最上乘”之句。(宋)晁逈撰《法藏碎金録》卷八曰:“道书言真人、至人,佛书言大乘、最上乘者,其理大同小异。若执所说,则难为和会。”
[10]《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八卷,筑摩书房,1970年,第230页。
[11]《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八卷,第261页。
[12]诗曰:“不入青山亦故乡,春秋几作好文章。讬心云水道机尽,结梦风尘世未长。……”这里的“讬心云水道机尽”一句中的“道机”,最初是作“禅机”(《漱石全集》第十八卷汉诗文,一海知义译注,岩波书店,1995年,第367页),是否这也可以作为说明其“道”是超越某一种具体宗教或主义的证据。
[13]《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八卷,第232页。
[14]诗曰:“……兴来题句春琴上,墨滴幽香道气多。”其中的“道气多”三字,是由初稿“惹蝶过”修改过来的。见《漱石全集》第十八卷汉诗文(一海知义译注),岩波书店,1995年,第425页。
[15]《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八卷,第239页。
[16]佐古纯一郎:《夏目漱石论》,审美社,1978年,第134页。
[17]比如8月22日的诗句“终日无为云出岫”中的“无为”,其订正稿就曾改为了“无心”。见《漱石全集》第十八卷汉诗文(一海知义译注),岩波书店,1995年,第350页。
[18]村上嘉实:《老荘の自然と禅》,久松真一、西谷启治编《禅の本質と人間の真理》,创文社,1969年,第700页。
[19]收入《漱石全集》第十八卷汉诗文,岩波书店,1995年,第90页。一海知义的译注见该书第579—581页。
[20]比如11月13日的诗就颇有深意。曰:“自笑壶中大梦人,云寰飘渺忽忘神。三竿旭日红桃峡,一丈珊瑚碧海春。鹤上晴空仙翮静,风吹灵草药根新。长生未向蓬莱去,不老只当养一真。”
[21]一藤山健治:《漱石 その軌跡と系譜》,纪伊国屋书店,1991年,第153页。
[22]藤山健治:《漱石 その軌跡と系譜》,第157页。
[23]比如9月9日有“曾见人间今见天”之句。8月23日的诗句“淡月微云鱼乐道”中的“鱼乐道”曾作“人思道”“人求道”“春乐道”,最后定稿为“鱼乐道”。见《漱石全集》第十八卷汉诗文(一海知义译注),岩波书店,1995年,第353页。
[24]《漱石全集》第十七卷,岩波书店,1937年,第6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