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诗中更多的是将道作名词使用,从正面描述道的状态。我们又可以将其细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是作动宾结构中的宾语用。有这样八句:“幽居乐道狐裘古”(8月15日)、“淡月微云鱼乐道”(8月23日)、“人间有道挺身之”(9月13日)、“秃头买道欲何求”(9月23日)、“会天行道是吾禅”(10月12日)、“今日山中观道人”(10月15日)、“吾今会道道离吾”(10月21日)、“观道无言只入静”(11月19日)。

双鬓有丝无限情,春秋几度读还耕。风吹弱柳枝枝动,雨打高桐叶叶鸣。

遥见半峰吐月色,长听一水落云声。幽居乐道狐裘古,欲购緼袍时入城。

寂寞光阴五十年,萧条老去逐尘缘。无他爱竹三更韵,与众载松百丈禅。

淡月微云鱼乐道,落花芳草鸟思天。春城日日东风好,欲赋归来未买田。

这两首“乐道”之诗,颇如(唐)贯休的《禅月集》巻十一“寄赤松舒道士”中所唱的:“子爱寒山子,歌惟乐道歌”。在另一首8月15日的诗中,他就吐露了“殷勤寄语寒山子,饶舌松风独待君”的心声。作者对这一禅僧给道士的寄语是心领神会的。其所乐之道、鱼所乐之道以至万物所乐之道,在这里就有了丰富而具体的内容。

挂剑微思不自知,误为季子愧无期。秋风破尽芭蕉梦,寒雨打成流落诗。

天下何狂投笔起,人间有道挺身之。吾当死处吾当死,一日原来十二时。

可见他对人间之道的关注,并非完全是“出世”的。为了人间之道,可以随时于当死之处死之。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将这里的“吾当死”与前述的“真人死”联系起来,就可以看出,如果“真人死”是出于某种无奈,那么“吾当死”则是具有一种主动的为道献身的悲壮色彩。

漫行棒喝喜纵横,胡乱衲僧不值生。长舌谈禅无所得,秃头买道欲何求。

春花发处正邪绝,秋月照边善恶明。王者有令争赦罪,如云斩贼血还清。

这里夏目漱石对那些“胡乱衲僧”和“长舌谈禅”的“秃头”进行了批判。正邪、善恶,自有其道,也决非“王者”所能任意赦免。这样看来,的确是“非佛亦非儒”了。

途逢啐啄了机缘,壳外壳中孰后先。一样风幡相契处,同时水月结交边。

空明打出英灵汉,闲暗踢翻金玉篇。胆小休言遗大事,会天行道是吾禅。

这里的“英灵汉”,可参考(宋)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四十六中所谓“世间多少英灵汉,终是迷人唤人唤。可怜眼底黒漫漫,不见骊珠光灿烂。”该偈是有感于由儒入佛的体验而作,这与夏目漱石思想的某些方面也有相契之处。但是他大胆地倡导的“会天行道是吾禅”,则有会通儒佛的意韵。无论这里的“天”是什么意思,“会天行道”可以说都是一种积极入世的态度,而漱石明言这就是我的禅。这种禅不能不说是经历了传统的“风幡相契”和“水月”“空明”之后而达到的一种新境界。那么这里的儒佛(禅)是以什么为中介来相通的呢?(宋)晁逈《法藏碎金录》卷八曰:“儒家燕居,闲暇和舒显放怀之容止;禅家宴坐,澄心空寂晦入道之指归;理有浅深,说难穷尽。”道家意识无疑是其重要的媒介。可见以道来会通儒佛也不是漱石的发明,而是因为从究极的意义上说三者具有可以会通的因素。

吾面难亲向镜亲,吾心不见独嗟贫。明朝市上屠牛客,今日山中观道人。

行尽逶迤天始阔,踏残峆崉地犹新。纵横曲折高还下,总是虚无总是真。

这里如果联系到上一首,便觉有“镜花水月”之意。明儒刘蕺山在谈论“慎独”时说:“学者大要,只是慎独。慎独即是致中和,致中和则天地位、万物育。此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落处,不是悬空识想也。近世一辈学者亦肯用心于内,多犯悬空识想,将道理镜花水月看,以为妙悟,其弊与支离向外者等。”(《刘蕺山集》巻六《答秦履思二》)夏目漱石的“总是虚无总是真”也是一种“悬空识想”么?自己的真实面目如镜中之影,镜中之影自然是无心的,这里的“独嗟贫”与8月15日诗中的“贫如道”一样,“贫”与诗中常出现的“愚”,都是悟道的一种状态。而“明朝”“今日”的身份变换,似乎是在强调悟道的当下性,即顿悟。但是“行尽逶迤天始阔,踏残峆崉地犹新”两句,则说明悟道的艰难和求道的乐趣。高与下、真与幻,已经不分彼此、道通为一。这与儒者之道显然大异其趣。

大愚难到志难成,五十春秋瞬息程。观道无言只入静,拈诗有句独求清。

迢迢天外去云影,籁籁风中落叶声。忽见闲窗虚白上,东山月出半江明。

这里告诉我们“观道无言只入静”的道理,但是“无言”与“入静”都是主体性的,这与“大愚难到”的渴望形成了一种矛盾。而且“大愚难到”本身就是一种矛盾,难在这是一种有为的无为、有心的无心、大智的超越。无言或入静只是悟道的方便途径,到了“大愚”[6]的境界,便无所谓有无、真幻了。这里的“大愚”“观道”“无言”“入静”“求清”“虚白”的确都是一种悟道的境界或心情,具有浓郁的道家色彩。但是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夏目漱石“终生以老庄作为理想来追求,到了晚年终于超越障碍,得以心入澄明之境”,[7]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因为即便不论这里“心入澄明之境”的意义以及晚年漱石是否真的“心入澄明之境”,可以肯定的是,在漱石的“大智大愚”中老庄只是其中的一种因素。

吾失天时并失愚,吾今会道道离吾。人间忽尽聪明死,魔界犹存正义臞。

掷地铿锵金错剑,碎空灿烂夜光珠。独吞涕泪长踌躇,怙恃两亡立广衢。

这里“道”作为宾格和主格同时出现。“吾今会道道离吾”与1916年11月15日给富泽敬道的信中所说的自己“到五十岁才意识到开始志于道,以为什么时候可以掌握道了,实际上还有相当的距离”可以相互参照。作为“自为”的道和作为“自在”的道,二者之间的矛盾依然在晚年夏目漱石的心灵中激**着。或许这里的所会之道(“会天行道”)与“离吾”之道,不是一个意义上的道。只有超越局限于具体的宗旨、主义的小我之私,才能够欣赏到“碎空灿烂夜光珠”的美景。然而俯瞰人间、魔界,高处不胜寒,不得不忍受“独吞涕泪长踌躇,怙恃两亡立广衢”的寂寞苦楚。这或许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他的“贫”与“愚”。

其次,我们来看看主谓结构中作为主格的“道”的意义。除了上面一首之外还有如下三处:“道到无心天自合”(9月3日)、“道到虚明长语绝”(9月9日)、“不依文字道初清”(9月10日)。

独往孤来俗不齐,山居悠久没东西。岩头昼尽桂花落,槛外月明涧鸟啼。

道到无心天自合,时如有意节将迷。空山寂寂人闲处,幽草芊芊满古溪。

这是从正面描述道的特征。道、天、心,三者在这里统一起来,其中只有心是可感的,而无心,则是不要去有意感觉,就是一任其愚,一任其自然、闲适、寂寥。这样就可以体味到大化流行、生生不息而参天地之化育的道的境界。“道到无心天自合”可以理解为是《庄子·达生》所谓的通过“齐(气)以静心”而达到“以天合天”的意思。这里,《庄子》所说的“齐(气)以静心”也是不容易的。曰:“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这样才能出神入化“以天合天”。不齐则不济。

曾见人间今见天,醍醐上味色空边。白莲晓破诗僧梦,翠柳常吹精舍缘。

道到虚明长语绝,烟归暧曃妙香传。入门还爱无他事,手折幽花供佛前。

这是描述道的另一个方面的特征。中村宏解释“色空边”说:“空(平等性)于色(差别相)的圆融无碍,确立了差别即平等、平等即差别的世界观。”[8]这里的“见天”与前面出现的“会道”表现的是同一意义,只是用词的不同而已。“长语”与“饶舌”、“长舌”一样都是与“无言”相对而言的。“虚明”比清净、闲寂似更进一步,既超以象外,又得其环中。他还有“虚明如道”(9月6日)之句可以印证:

虚明如道夜如霜,迢递证来天地藏。月向空阶多作意,风从兰渚远吹香。

幽灯一点高人梦,茅屋三间处士乡。弹罢素琴孤影白,还令鹤唳半宵长。

这里的“幽灯一点高人梦”“弹罢素琴孤影白”似乎已成仙风道骨,然而,风声鹤唳,长夜如霜。如何才能接近“迢递证”“天地藏”的“虚明”之道呢?这就如下面一首诗所说的,只有以“直下”应无穷了。

绢黄妇幼鬼神惊,饶舌何知遂八成。欲证无言观妙谛,休将作意促诗情。

孤云白处遥秋色,芳草绿边多雨声。风月只须看直下,不依文字道初清。

“绢黄妇幼”出自《世说新语》,原本是“妇幼绢黄”,指好文章。“无言”和“饶舌”之间、“作意”与“直下”之间取舍十分清楚。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的是,这与庄子《齐物论》所说的“道枢”又有很大的不同。因为他的“道”虽然有如空中音相中色或镜花水月的趋向,但毕竟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那种。他所追求的“大道”并非“高踏离群”(8月15日有“五十年来处士分,岂期高踏自离群”之句)、超绝于“圣凡”之外(9月26日的诗中有“大道谁言绝圣凡”之句),而就在平常的“数卷好书”(8月28日的诗中有“数卷好书吾道存”之句)中、日常的“饤饾焚时”(9月18日有“饤饾焚时大道安”之句)、“红尘堆里”(9月30日有“红尘堆里圣贤道”之句)。

上面我们论及的是被修饰的“道”,而在漱石的诗中,作为修饰语的“道”也随处可见。属于这种用法的有:“道书谁点窟前烛”(8月16日)、“住在人间足道情”(8月21日)、“曷知穷里道情闲”(9月22日)、“香烟一柱道心浓”(8月22日)、“託心云水道机尽”(9月1日)、“墨滴幽香道气多”(9月29日)。

无心礼佛见灵台,山寺对僧诗趣催。松柏百年回壁去,薜萝一日上墙来。

道书谁点窟前烛,法偈难磨石面苔。借问参禅寒衲子,翠岚何处着尘埃。

(元)释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十五:“时禅者无着,入五台山求见文殊大士,至金刚窟前,炷香作礼,瞑坐少顷……”《栖隐寺碑》:“铭施柱侧,记法窟前,孰云千载,余迹方传……”总之,这里的“道书”无非是如前所述的“吾道存”的“好书”。“窟前”,如上所述,也是象征性地表示接近于道或道之所在。寺、僧、禅、佛,时、空、自然等等,都是悟道的一种方便法门。如果不点燃心灵的烛光,也终究是明暗难辨、到不了“最上乘”。[9]而这里的心灵之光,又决非作意而成的,无心是其前提。

对诗中出现的“道情”,吉川幸次郎都解释为“哲学的心情、宗教的心情”,还有“超越的心情”。[10]“道心”也解释为“宗教的心情”。[11]“道机”[12]则是“哲学的或宗教的机缘”。[13]“道气”[14]就是“哲学的或宗教的气氛”。[15]而在专门论述汉诗中所表现的漱石的“道”的文章中,也只不过是说到夏目漱石所追求的“道”,“超越了单纯的伦理道德,可以说是宗教性的实存的世界”,是“天然自然之道”。[16]可见要说清楚这种哲学或宗教的确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