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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达(1885—1956),湖南长沙人,语言文字学家,在中国语法学、修辞学、训诂学、古文字学、经学等领域均有建树,200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将其著作修订、增补,汇成《杨树达文集》十七种出版,其《高等国文法》等著作在日本也具有广泛的影响。[18]他早年问学于叶德辉门下,[19]1905年留学日本,后肄业于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对西方文法学和语义学最有会心,自言:‘我研究文学的方法,是受了欧洲文字语源学的影响的。’故其学问因融合中西学术传统而显示出自己鲜明的特色。”[20]据说其用汉英两种文字书写的留日日记现存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21]1911年回国,先后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湖南大学等校任教。这里根据北京大学出版社重版的《积微翁回忆录》(以下所注页码皆出自该书),摘录其中与狩野直喜交往的文字如下:

【1925年5月25日】“日本狩野直喜博士寄赠景印《元杂剧三十种》。”(第17页)

【1927年10月31日】“访日本狩野直喜、服部宇之吉两博士于北京饭店。松崎柔甫(鹤雄)托余为狩野先生购书于长沙。余为购寄,附呈《汉书补注补正》一册于先生求教。先生复书致谢,于余书奖饰备至。前年先生来京,余以事忙未及往谒。先生嘱张少涵[22]致意于余。此次先生来京,马幼渔[23]见先生,先生又问及余。今日往见,先生誉余书不已。余昔留学京都,时先生任京都大学教授,每日过先生之门。于因言:‘先生如此过奖,盖出自激励后进之意云尔。’先生曰:‘此殊不然。’因言平生最喜读《汉书》,爱之不忍释手。向尝治英、法文学,文章之工,未有若《汉书》者。盖超出各国小说之上云。以此知先生确有真知灼见,非其他日本人所能望也。”(第22—23页)

【1928年4月】“日本狩野博士(直喜)来京。廿二日余往访之,赠以《汉书札记》六卷。博士以影宋《曲礼疏》卷子报余。盖博士六十寿时,门下诸君印行为纪念者。余于《汉书》,嗜读之而已;博士赞余为班氏功臣。日前柯凤荪先生称余为集《汉书》之大成。皆前辈奖掖后进之辞,非余所克当也。”(第25页)

【1928年5月10日】“余宴狩野直喜博士于宣南春饭庄。他客除日本人桥川时雄、小平总治外,为陈寅恪、陈援庵、林砺儒诸君。寅恪以晚不能返清华,宿于余寓。”(第26页)

【1930年4月23日】“日本狩野博士来书,盛称《周易古义》之美,盖前辈奖藉之意也。”(第31页)

【1930年6—7月】“日本人用庚子赔款招学界同人往其国旅行。”

7月3日,“访狩野君山博士。久待不出,方怪之。既出,则易中国服马褂长衫接待中国宾,以为敬也。一见。博士极称余《周易古义》之美。旋导游京都大学图书馆,见所藏唐人写《玉篇》残叶及《白氏文集》、宋本韩柳文集及《元龟》残本。博士云《元龟》为我国所无,宫内省图书寮亦有一部云。又有日人海保元备著《尚书汉注考》稿本,皆珍籍也。旋赴花山天文台参观,晚赴博士宴,十时别归旅舍。”(第32页)

从上述杨树达的回忆来看,与狩野直喜的交往,内容涉及互赠著作、互访、互相宴请、代购图书,特别记述了狩野对杨树达的关心和对其著作《汉书补注补正》《周易古义》的称赞、对中国学者的尊敬等。狩野直喜对晚辈杨树达的关心、称重和尊敬,这一方面表现了狩野谦虚、博大的儒者风范,更重要的是对杨树达学术业绩的肯定。可以说是近代中日文人之间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一段佳话。

就学术倾向而言,能够接受西方近代学术的影响、擅长考据而不贬性理之学,可以说是二者共同的特点。狩野直喜曾以“考证学”自许,但他不是狭隘的经学家或考证学家,而是在坚持经学的立场的同时,通晓各方面的学问,是当之无愧的“通儒”,[24]如王国维所言,是一代“儒宗”。杨树达在1940年代已被誉为中国“训诂小学之第一人”,他自己也表示:“余于训诂校勘之学,受高邮王氏之影响颇深,故所著书,颇有相类似处。”[25]1942年12月25日,陈寅恪(1890—1969)在《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中,赞曰:“先生平日熟读三代两汉之书,融会贯通,打成一片。”并在当时的乱世之中期待:“一旦忽易阴森惨酷之世界,而为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丧斯文也,则国家必将尊礼先生,以为国老儒宗,使弘宣我华夏民族之文化于京师太学。”[26]被誉为“国老儒宗”的杨树达,博通群经诸史,其心仪之学,从其好友、音韵学家曾运乾[27]去世之际,对清代以来湘学发展所作的一段评述中可以略窥一斑:

湘士在有清一代大抵治宋儒之学,自唐陶山(仲冕)[28]承其家学(父奂,曾有辨伪《古文》著述),余存吾(廷燦)[29]游宦京师,两君颇与戴东原之学接触;陶山之子镜海(鉴)仍折归宋学。乾嘉之际,汉学之盛如日中天;湘士无闻焉。道光间,邵阳魏氏治今文学,承其流者有湘潭、长沙二王氏,善化皮氏;皮氏尤为卓绝。然今文学家,不曾由小学入;故湘籍学者承东汉许、郑之绪以小学音韵训诂入手进而治经者,数百年来星笠一人而已。[30]

这与从考证学入手而治经学的狩野直喜的学术志向也是一致的。他们都推崇皮锡瑞之学,又都不迷信其学。杨树达翻刻过皮锡瑞的《师伏堂笔记》,[31]又在1939年12月19日记道:“阅皮鹿门先生《春秋通论》,大体平实,而亟称刘逢禄书,似为偏见,刘书实无可取也。”[32]而狩野直喜对刘逢禄(1776—1829)“重新以何休的解释力图将公羊学贯彻到底”的为学态势,评价说:“其学力虽可嘉,其正否自当别论。”并明确表示“不能认可其说”。[33]但是,即便如此,他在其《中国哲学史》中还是不惜重墨,以仅次于朱熹,而几乎与顾炎武、黄宗羲相当的篇幅对其做了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