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诗草》中有《次王芃生留别韵》四首,曰:
宾鸿归雁几年年,何日重修文字缘。万里衡阳天一角,别来勿惜寄书笺。
漫将余技列诗家,满腹经纶书五车。楚国由来多俊杰,果然秋实带春华。
人经忧患情弥挚,笔挟风霜诗自妍。枵腹凭君多丽泽,如何归去不留连。
碧云西望是君家,欲别怅然漫怨嗟。须识屋梁残月色,[11]梦魂夜夜到天涯。[12]
这些留别诗,可谓情深意浓。“万里衡阳天一角”“楚国由来多俊杰”,也表现了他对湖湘学术思想的关注。这些留别诗写作的背景如何?狩野直喜与王芃生交往的具体情况如何?确切的直接材料,尚有待发掘。这里且就寡闻所及,提供一些相关的背景。
王芃生(1893—1946),湖南省醴陵人,原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国际问题研究所中将主任,日本问题研究专家。1916年、1920年两次东渡日本留学,分别就读于日本陆军经理学校和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10月因赴华盛顿会议,提前从东京大学毕业,毕业论文为《由社会眼经济眼论日本民法》,导师为高野岩三郎博士。1935年任驻日本大使馆参事。著有《时局论丛》《日本古史辩证》等著作。据陈尔靖编《王芃生与台湾抗日志士》一书所载《王芃生大事年表》(株洲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1925年3月孙中山逝世之后,4月,王芃生“东渡日本,进行日本古语及古文书研究,竭力搜集各种书刊,如僧圆月的《日本纪》、[13]石黑浪六的《天地开辟史谈》、那珂久世的《上世纪年考》等,[14]著有《日本古史辨证》《日本古史之伪造与山海经盖国及倭属燕之义证》等专著。这次在日本历时将近一年。”[15]对这段经历,王芃生本人的回忆仅有“至是予又得在日本作一年古语及其古文书之研究,以补我深究历史文化之不足,由是已得略窥其伪造历史之经纬”数语。[16]但是翻阅其1945年编成的词集《莫哀歌草》,[17]可以得知这一时期相关活动的一些信息,即先是“客居东京”,到1925年秋寓居京都,1926年秋回国参加北伐。
王芃生1944年(甲申)为其1925年(乙丑)所作《莺啼序》的“补序”有言:“民国十四年秋,重游日本西京。”他当时在京都的悠然生活可以从其《减字木兰花 赠瀛洛寓主丙寅首夏作》窥见一斑。词曰:
幽人何许,只向绿荫深处住。翠色当窗,修竹乔松蔚作凉。小楼闲话,煮黍浮瓜消永夏。偶为停车,共道当年是一家。
从《莫哀歌草》所存作品来看,在京都期间最值得注意的是他与吉川幸次郎之间的交流。有如下作品为证。
法曲献仙音步韵别宛亭词人丙寅首夏作
啼彻哀鹃,候迴孤雁,剩得闲愁难了。度入新声,赠来香句,才情似君多少。听谱到消魂处,心随管弦绕。漫焚草。待商量那时怀抱。空自许,应有古人倾倒。终恐少知音,尽风流谁爱高调。早不相逢,又匆匆人共花俏。单从容酬唱,半晌客帆飘渺。
附吉川宛亭原作
驼陌花浅,苇塘烟湿,九十春光都了。去国情深,送春人独,知君断魂多少。向晚照休回首,山如洛中绕。叹芳草。正萋萋又添新恨,依旧布衣潦倒。候馆喜相逢,感知音曾许同调。缓拍低吟,对晴空人静风悄。恁一宵清话,怕早水天云渺。
金缕曲丙寅夏宛亭词人于一本松留作长夜之谈,怅然有感。
一枕忘长夏。陟惊心,论文约届,晚霞微赭。愤自沉时迷前路。万户灯光似画。正倒屐,开轩相迓。浴服科头饶天趣,喜诗人,风度同王谢。疏脱处,见潇洒。清茶当酒消良夜。怕明朝,匆匆别去,几时重把。细雨迎私凉未永,难得清宵共话。怅此后,谁怜风雅。剩有相思酬知,己且高歌寄意因君写。浮世事,惹牵挂。
采桑字夜话再赠宛亭词人丙寅夏作
灯前闲却还乡梦,话到芭蕉。夜雨潇潇。添段离情未易消。联吟不觉天将跷,犹说明朝。且驻兰桡。如此风声定有潮。
吉川幸次郎(1904—1980),字善之,号宛亭。1923年考入京都帝国大学,师从狩野直喜、铃木虎雄教授。1926年夏,吉川幸次郎与王芃生之间的倾情交往与唱和,可以说是一段佳话。
王芃生还有两首留别京都诸友的作品如下:
临江仙丙寅秋将归国,京都诸友饯别,即席感赋。
一
久未休兵同是客,分明住去都难。惊魂夜夜不曾安。相逢无可慰,犹说愿加餐。我为君歌君且舞,俨然莲步姗姗。愁深莫遣强为欢。醒时饶白眼,醉后笑红颜。
二
江户春深欣邂逅,等闲复感飘蓬。重逢不易且从容。乱离分手去,风月几时同。花影酒痕都是幻,迩来犹自疏慵。聪明故意学朦胧。但嫌沽味薄,羞道旅愁瘦。
金缕曲丙寅暮秋将归国参加北伐,新雨旧交聚饮于京都福合楼,赋此留别。
海外初逢日。最关心,乡音满座,似曾相识。偶向樽前询名贯,尽是天涯倦客。且劝酒同消今夕。聊慰孤情忘尔我,纵还家有梦无痕迹。爱此意,为浮白。故园雁断烽烟隔。料残红飘零满地。倩谁怜惜。回首黄台多少恨,瓜蔓何堪再摘。况此去东西南北。休道重来容易事,怕来时不是今群屐。回望处,漫相忆。
以上列举了这许多王芃生与吉川幸次郎唱和及赠别京都诸友的作品,有了上述背景,狩野直喜的《次王芃生留别韵》,就很好理解了。除了感情上的真挚的交流,“漫将余技列诗家,满腹经纶书五车”。这是狩野对王芃生的文采和才华的称赞,我们通过狩野的诗句,也可以窥见作为“诗家”(文人)的狩野直喜的风采,“人经忧患情弥挚,笔挟风霜诗自妍”。这里的“忧患”意识和“风霜”之感,既是对王芃生其人其作品的同情与理解,也可以说隐含着对当时中国现状的一种关切,更体现了一种有深厚历史基础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