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野直喜与皮锡瑞[34]的关系,值得探讨。
这种关系最早见于《君山文》卷九《覆皮名振》,全文如下:
皮君执事承教。执事为鹿门先生文孙,彼因刊行遗书,将以一本见送,谢谢。仆十年前偶得令祖所著经学数种而读之,其于今文古文之派别、经学史学之异同,讨原究委,剖析无遗,窃叹以为清末经师冠冕。以仆所闻所见今人之治今文学者,西有井研、南有南海,然远不如令祖之经学朴茂、文章尔雅。至其体大思精、囊括古今、推理明鬯、议论平允,则又非刘逢禄、宋翔凤诸人所能企及也。唯仅窥一斑未见全豹,乃蒙厚贶,定慰调饥,感甚谢甚。再有请者,仆于令祖学术能言其一二而未审其出处事迹。倘有瘗幽之文能以一本惠仆乎?读其书而思其人,幸得如愿,感何可言。专覆奉谢,顺请台安。某顿首。
皮名振,字芋岩,为皮锡瑞次孙,皮嘉祐(著有《三礼郑注引汉制考》等)之子。生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著有《皮鹿门年谱》(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年铅印本,1981年台湾商务印书馆以《清皮鹿门先生锡瑞年谱》之名,收入王云五主编的“新编中国名人年谱集成”第十六辑)。据皮锡瑞门人李肖聃[35]为该谱所作之序,可知1930年7月此谱初稿已成。《年谱》中《皮鹿门先生传略》中说:“公平生著述刊印行世者,有《师伏堂丛书》及《皮氏八种》。”对于《皮氏八种》,解释说是:“善化皮氏师伏堂近年重印《师伏堂丛书》中之经考,成《皮氏八种》一集。”狩野直喜的这封复函,写于何时,没有注明。但有以下几点可以推测:
第一,时间或在《皮氏八种》重印之后。所言“彼因刊行遗书,将以一本见送”,所“见送”或为《皮氏八种》中一本。
第二,时间或在《皮鹿门年谱》成稿之前。此复函所言“再有请者,仆于令祖学术能言其一二而未审其出处事迹。倘有瘗幽之文能以一本惠仆乎?”其所请,很可能成为皮名振完成此年谱的一种精神动力。狩野直喜的《中国哲学史》中在介绍皮锡瑞时,说:“其著述稍后传来日本,我读之觉得有趣,但在当时的中国似乎并不有名。我不知其履历,仅仅听说为某师范学校的教师。”[36]到1928年狩野直喜从京都大学退休,“中国哲学史”为其主讲的科目之一。此处的“不知其履历”与上述“未审其出处事迹”意思相同。希望进一步了解皮锡瑞,也正是他给皮名振复函的重要原因。皮名振不负所望,完成了其祖父的年谱。在这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皮鹿门年谱》是近代中日文化交流之花的一项成果。
第三,前述杨树达的回忆录中,1927年10月31日记载“松崎柔甫(鹤雄)托余为狩野先生购书于长沙”。“将以一本见送”或为此时皮名振赠其重印的《皮氏八种》中之一本。
中国学者最早将狩野直喜与皮锡瑞联系起来的,见于李肖聃的《湘学略·鹿门学略第二十一》中。曰:
自先生存时,书已流传人间,及其殁后,遗著及于海外。日本博士有专治先生之学者,皆言先生治经之精,或且出二王先生之上。或者谓先生力赞维新,若逆知世变,识力高出世儒。[37]
日本博士狩野直喜研究先生之书,常于京都大学为诸生讲演。[38]
其中“日本博士有专治先生之学者”所指何人,或是否确有其人,尚待考证。[39]而所言狩野直喜研究皮锡瑞的著作,由狩野给皮名振的信函可见;“常于京都大学为诸生讲演”,由狩野的弟子整理其讲稿所成的《中国哲学史》中有专门论述皮锡瑞一节可以见证。但是,据收录在《星庐日录》中李肖聃给皮崇俭(皮名振之侄)的信函中甚至提到,皮锡瑞“声名达于寰中,遗书行于海外,狩野以兹成业,弟子诵义无穷”。[40]“弟子诵义无穷”之所指,或许可以看作对狩野直喜的弟子小岛祐马标点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在日本出版[41]之事的评价,而“狩野以兹成业”,含义有些模糊,如果此言有将皮锡瑞的著作(学术思想)视为狩野直喜学问成就的基础的意思的话,强调得似乎有些过头。虽然狩野直喜推崇皮锡瑞“于今文古文之派别、经学史学之异同,讨原究委,剖析无遗,窃叹以为清末经师冠冕”。盛赞其学问“体大思精、囊括古今、推理明鬯、议论平允”,这些称赞虽非虚言,如果将这种赞美之词理解为会心的期许,理解为“同心相见稀”的知己之言,理解为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或许更加妥当。皮锡瑞和狩野直喜的经学思想关系究竟如何,这个问题留待今后进一步研究。
通过上述狩野与湘籍学者的诗文交往或学术交流、互访宴请等活动,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情趣盎然的文人狩野直喜的形象,特别是他在迎接中国宾客时,为了表示敬意而“易中国服马褂长衫接待”的情景,颇值得回味。当然,要全面理解其人文情趣,大而言之尚需对其世界观、人生观、中国文化观作进一步的探索;小而言之,亦需对其现实生活中的交往情况,至少对其汉诗文进行全面的分析。而值得注意的是,狩野直喜作为身处近代日本社会遽变的大时代中一名“帝国大学”的教授,他的文人情趣中虽然有对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理想境界的追求,并有“不是渊明不折腰”的诗句,[42]但是《君山诗草》中也能够看到“神州男子气如虹”或“天兵百万度关河”、“天兵今已度汾河”之类体现那个时代特色的“豪迈气概”。[43]对历史人物的思想情感需要作历史的分析,这是不言而喻的。
(原载于吴震主编:《全球化视域下的中国儒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孔学堂出版社,2015年。)
注释
[1]1948年4月弘文堂刊行的《东光》第5号为“狩野直喜先生永逝纪念”特辑,参照其中小岛祐马《通儒としての狩野先生》、仓石武四郎《シノロジシトの典型》、吉川幸次郎《先師と中国文学》、宫崎市定《歴史家としての狩野博士》、铃木虎雄《君山先生との唱和》等。
[2]参见江上波夫编《東洋学の系譜》(大修馆书店1992年),砺波护、藤井让治编《京大東洋学の百年》(京都大学学术出版会2002年)。
[3]参见严绍璗的《日本中国学史》(江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刘岳兵的《日本近代儒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年)的相关章节(严绍璗著作的第八章“近代日本中国学早期古典研究的学术流派”中第一节为“实证主义学派——以狩野直喜、内藤湖南与‘支那学社’为代表”,刘岳兵著作的第五章为“狩野直喜论:中国古典解释学的现代复兴”)。1912年狩野直喜游学欧洲之际,王国维有长诗《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开篇即有对狩野直喜之学“归宗于儒”的评价,曰:“君山博士今儒宗,亭亭崛起东海东。平生未拟媚邹鲁,肸蠁每与沂泗通。自言读书知求是,但有心印无雷同。”(王国维:《观堂集林》,见谢维杨、庄辉明、黄爱梅主编《王国维全集》第八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38页。)狩野直喜著、周先民译《中国学文薮》收入王晓平主编的“日本中国学文萃”中,201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有利于中国学者对狩野学术思想的了解。
[4]参见近年来发表的《叶德辉的两个日本弟子》(《读书》2007年5月号)、《杨昌济的思想与日本(上、下)》(《船山学刊》2010年第2、3期,此文上、下篇合编以《近代湘学与日本——以杨昌济为例》为题刊于方克立、陈代湘主编:《湘学》第5辑,湘潭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Naitō Konan and Hunan Studies”(Journal of Cultural Interaction in East Asia,Volume 4 March 2013)、《内藤湖南与“湘学”》(阎纯德主编:《汉学研究》第十五集,学苑出版社,2013年4月。)
[5]仓石武四郎:《シノロジシトの典型》,同前《东光》第5号,第13、15页。
[6]吉川幸次郎:《先師と中国文学》,同前《东光》第5号,第24页。
[7]《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7卷,筑摩书房,1975年,第269、274页。
[8]《大正丙寅初夏邀饮夏王二君南禅寺天授菴,凤冈祭酒有作,夏和之,予亦用其韵》,《君山诗草》,第7页。“夏君”待考。该诗中有夹注曰:“夏君山东人。”接着有《赠夏君用其登天王寺诗韵》两首中,有夹注曰:“君精音律,尤好古琴。”同上《君山诗草》。
[9]狩野直喜:《君山诗草》,第12—13页。白坚与日本的关系,参见高田时雄的《李滂と白堅——李盛鐸舊藏敦煌寫本日本流入の背景》(高田时雄编:《敦煌写本研究年刊》创刊号,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07年。该文“补遗”“再补”“三补”,见该刊第2号2008年、第6号2012年、第8号2014年);钱婉约:《白坚其人其事》(《中华读书报》2013年12月4日)。
[10]诗曰:“寒云寥廓雁呼群,盃泛黄花酒正醺。古寺有尼护遗像,空山无鹿到孤坟。诗草留得千秋业,气节传来百代文。胜会偏欣邀远客,半林枫叶对斜曛。”狩野直喜:《君山诗草》,第13页。其详情可参见高田时雄《李滂と白堅(補遺)》中的“《四翁乐群图》中的白坚”一节(高田时雄编:《敦煌写本研究年刊》第2号,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08年,第186—187页)。
[11]杜甫《梦李白》诗中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之句。
[12]狩野直喜:《君山诗草》,京都中村印刷株式会社承印,1960年8月,第8页。
[13]即日本五山文学的代表作家中岩圆月(1300—1375)的《日本书》,该书主张日本皇室为吴太伯的子孙。
[14]“那珂久世”为那珂通世(1851—1908)之误。“石黑浪六的《天地开辟史谈》”待进一步查实。
[15]陈尔靖编:《王芃生与台湾抗日志士》,台北:海峡学术出版社,2005年,第459页。《山海经》中“海内北经第十二”有如下记载:“盖国在巨燕南,倭北,倭属燕。”
[16]王芃生:《一个平凡党员的回忆与自我检讨》,见陈尔靖编:《王芃生与台湾抗日志士》,第301页。
[17]以下所引自《莫哀歌草》者,均见陈尔靖编:《王芃生与台湾抗日志士》,第409—414页。
[18]日本学界研究文章,参见景慧:《楊樹達の文法学——「馬氏文通」との比較を中心に》,宇都宮大学外国文学研究会编《外国文学》(42),1993年8月;鸟井克之:《楊樹達「高等国文法」》,关西大学文学会《文学论集》第42卷第1号,1992年10月。
[19]“树达年几志学,获侍坐隅,饫习绪论,殆逾卅载。……树达忝厕门墙,未穷涯涘,望若止于兴叹,传业邈其难期。……民国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长沙受业弟子杨树达敬撰。”参见杨树达:《郋园全书序》(《积微居文抄》,杨树达文集《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3—84页)。
[20]上海古籍出版社:《〈杨树达文集丛书〉出版说明》(2006年12月),《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抄》(杨树达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页。
[21]杨逢彬:《〈积微翁回忆录〉重版后记》,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2页。
[22]张贻惠(1886—1946),字少涵,物理学家、教育家。曾留学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
[23]马幼渔(1878—1945),名裕藻,字幼渔,音韵学家、文字学家。曾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东京帝国大学。时任北京大学教授。
[24]参见前述《东光》第五号中收录的小岛祐马《通儒としての狩野先生》。作为“儒学家”的狩野直喜的学问特点(对日本及中国传统儒学的继承、经学家和思想家之间、解释与欣赏之间、学术与政治之间),请参见前述拙著《日本近代儒学研究》。
[25]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4页。
[2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陈寅恪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0、261页。
[27]曾运乾(1884—1945),湖南益阳人,字星笠,音韵学家。有《尚书正读》《音韵学讲义》等著作。
[28]唐仲冕(1753—1827),字六枳,号陶山,乾隆五十八年(1793)进士。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著有《仪礼蒙求》(钱大昕、孙星衍序)、《周礼六官表》、《陶山文录》、《陶山诗录》等。其父唐焕(字瑶章,号石岭),乾隆六年(1741)举人,著有《尚书辨伪》(姚鼐序)、《克己斋四书》等;子唐鉴(1778—1861,字栗生,号镜海),为曾国藩之师,学宗朱熹,著有《朱子学案》《朱子年谱考异》《唐确慎公集》《国朝学案小识》等。
[29]余廷灿(1735—1798),字卿雯,号存吾,乾隆三十二年(1767)进士,任翰林院检讨,兼三通馆(清代修书馆名,乾隆三十二年开设)纂修。著有《存吾文稿》等。
[30]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1945年1月20日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55—156页。
[31]“皮鹿门先生《师伏堂笔记》三卷止有铅印本,流播不广。余为付刻,且序之,是月刻成。”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1930年1月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页。
[32]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9页。
[33]狩野直喜:《中国哲学史》,岩波书店,1953年,第632页。
[34]《中国历史大辞典》中的词条“皮锡瑞”解说如下:皮锡瑞(1850—1908)清湖南善化(今长沙)人,字鹿门,一字麓云。光绪举人。曾主讲湖南桂阳龙潭书院、江西南昌经训书院。中日甲午战争后,极言变法不可缓,并谓改政必先易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春,任南学会会长,讲演学术,贯穿汉、宋,融合中西,言保种保教必先开民智,论抵拒洋人通商传教之法,述孔子改制、变法兴国之事。遭顽固派肆言诋毁,遂赴江西,仍主讲经训书院。戊戌政变后被革去举人,遂回原籍,杜门著述。后出任长沙定王台图书馆纂修。博通群经,崇尚今文,慕西汉传述今文《尚书》之伏生,署所居名“师伏堂”,人称“师伏先生”。著有《五经通论》、《经学历史》等。另有《师伏堂丛书》、《师伏堂笔记》、《师伏堂日记》、《皮氏八种》等。(郑天挺、吴泽、杨志玖主编:《中国历史大辞典》(音序本)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第1942页。)研究皮锡瑞的专著,中国大陆有吴仰湘《通经致用一代师——皮锡瑞的生平和思想研究》(岳麓书社,2002年)。台湾近年出版有高志成《皮锡瑞〈易〉学述论》(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1年)、何铭鸿《皮锡瑞〈尚书〉学研究》(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0年)。
[35]李肖聃(1881—1953),早年问学于皮锡瑞。1904年留学日本,在早稻田大学等校求学,1911年归国。1913年梁启超任袁世凯政府司法总长,李肖聃为其文字秘书。后任湖南大学教授,著作有《湘学略》(1946年初版,国立湖南大学铅印本)等,后结集为《李肖聃集》,收入“湖湘文库”,岳麓书社2008年出版。毛泽东有一首《蝶恋花·答李淑一》(“我失骄杨君失柳……”),李淑一即为李肖聃之女。
[36]狩野直喜:《中国哲学史》,第646—647页。
[37]《李肖聃集》,第99—100页。
[38]同上,第103页。
[39]盐谷温在《东亚研究》(第三卷第二号,1913年2月)发表的《湖南老儒とその選著(二)》论及皮锡瑞,首先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皮锡瑞的履历:“皮锡瑞先生,字鹿门,其读书之堂曰师伏堂。湖南善化人。同治十二年癸酉科拔贡,光绪八年壬午科举人。历任江西经训书院山长、湖南优级师范、高等学堂之主讲。光绪戊申正月身故,享年六十岁。”并指出:“其学兼通汉宋,入南学会主唱变法进取主义。其言曰:‘弟所学本兼汉宋,服膺亭林船山之书。素主变法之论,今讲已十余次,所说非一端。其大旨在发明圣教之大,开通汉宋门户之见;次者变化开智,破除守旧采挛之习。如是而已。’可以察其学风。曾著醒世歌,其中有言: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旁?盖欲破夷夏之防而合内外之教。”又说:“皮氏学兼汉宋,其说极为平正稳健,绝无叶氏纵横武断之迹。为初学者之好指针。”
[40]《李肖聃集》,第388页。
[41]皮锡瑞著、小岛祐马点:《经学历史》,京都汇文堂,1917年。
[42]《君山诗草》,第10页。
[43]《君山诗草》,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