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本国志》的编纂动机(1 / 1)

《日本国志》共40卷50余万言,除卷首中东年表外,全书共分12志,计国统志3卷,邻交志5卷,天文志1卷,地理志3卷,职官志2卷,食货志6卷,兵志6卷,刑法志5卷,学术志2卷,礼俗志4卷,物产志2卷,工艺志1卷。作者采用中国传统史书中专门叙述典章制度的典志体裁,从各个角度对日本的历史和现状进行系统而深入的介绍和研究,称得上是一部研究日本的百科全书。特别是在介绍明治维新的制度改革方面,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法律、官制、文化等各个层面,故黄遵宪亦称其为一部“明治维新史”。在介绍总结明治维新经验的同时,黄遵宪还史论结合,与中国的现状进行多角度对照比较,提出一系列先进的改革主张。

黄遵宪为何要编纂《日本国志》这部煌煌巨著呢?笔者认为,其动机主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一)参赞官的使命感

据《清史稿·职官志六》记载:“使臣掌国际交涉,参赞佐之”,规定参赞的主要职责主要是辅佐公使处理各种外交事务。然而,黄遵宪却认为,除此之外,身为参赞官,自己还负有仞事日本研究的历史使命。在《日本国志叙》中,黄遵宪明确表示:“今之参赞官即古之小行人,外史氏之职也”,并引用《周礼·秋官·小行人》:“小行人之职,使适四方,以其万民之利害为一书,礼俗、政事、教治、刑禁之顺逆为一书,以反名于王”;以及《周礼·春官·外史氏》:“外史氏掌五帝三王之书,掌四方之志”,来具体说明自己的职责。黄遵宪认为,古昔盛时,就“已遣輶轩使者于四方,采其歌谣,询其风俗,又命小行人编之为书,俾外史氏掌之,所以重邦交,考国俗者”,而如今,由于出使大臣忙于各种外交大事,无暇著述,于是采风问俗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身为僚属的自己身上,“不从事于采风问俗,何以副朝廷咨诹询谋之意?”故而将之视为参赞官义不容辞的使命。

(二)对中国人缺乏了解日本的强烈不满

黄遵宪来日后,发现日本人研究中国的著作汗牛充栋,而中国人对日本却缺乏最基本的常识,不由得感慨万端,他在《日本国志叙》中写道:

以余观日本士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诞不足论议也者,可不谓狭隘欤![81]

长期的闭关锁国,使得中国的士大夫们陶醉在天朝至上、固步自封的自满情绪中,对于外部世界一直漠不关心。远隔重洋的欧美且不用说,就连仅隔一衣带水的日本,也将其视作传说中的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有感于此,黄遵宪认为有必要对日本进行全方位的介绍研究,以弥补国人对日认识的不足。

虽然鸦片战争后,为抵抗外来侵略,有志之士开始睁眼看世界,着手研究外国,诞生了徐继畲的《瀛寰志略》及魏源的《海国图志》等富有影响的著作。然而,诚如薛福成所言,它们“于西洋绝远之国,尚能志其崖略;独于日本,考证阙如。或稍述之,而惝恍疏阔,竟不能稽其世系疆域,犹似古之所谓三神山者之可望不可至也。”(《日本国志序》)如徐继畲的《瀛寰志略》虽于卷一叙述东洋二国日本与琉球,但竟称日本是由对马、长崎、萨马(按:萨摩之译音,今鹿儿岛)三岛组成,并用地图标出,足见当时国人的日本地理知识何等肤浅。而魏源的《海国图志》亦只是罗列前人的有关记述而已。

与此相比,《日本国志》乃是黄遵宪亲自考察日本的结晶,所据材料皆为作者驻日四年间多方蒐集而成,自然与徐、魏的著作不可同日而语。对此,黄遵宪也颇为自信,曾致函日本友人宫岛诚一郎,称《日本国志》“翔实有体,盖出《海国图志》、《瀛寰志略》之上。”[82]

(三)明治维新观的转变

黄遵宪来日后,虽然亲身经历了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所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变化,但他对于明治维新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由怀疑到认同,再到赞美的转变过程。对此,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定本自序中回忆道:

余所交多旧学家,微言刺讥,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露于诗中。及阅历日深,闻见日拓,颇悉穷变通久之理,乃信其改从西法,革故取新,卓然能自树立,故所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久而游美洲,见欧人,其政治学术,竟与日本无大異。今年日本已开议院矣,进步之速,为古今万国所未有。时与彼国穹官硕学言及东事,辄敛手推服无异辞。[83]

由于黄遵宪来日当初,结交的友人多为汉学家,受他们对明治维新“微言刺讥,咨嗟太息”的影响,《日本杂事诗》初版本中“新旧同异之见,时露于诗中”,甚至作诗讥讽维新后的民风衰败。[84]

但随着他“阅历日深,闻见日拓”,来日后期黄遵宪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认识到正是因为日本革故鼎新,引进西方的各项先进制度,才能做到“卓然能自树立”,进而坚信中国走向变法也是势在必然。他曾对何如璋说:“中国必变从西法,其变法也,或如日本之自强,或如埃及之被逼,或如印度之受辖,或如波兰之瓜分,则吾不敢知,要之必变”,并且预言:“三十年后,其言比验”。1880年前后,日本自由民权运动方兴未艾,黄遵宪“初闻颇惊怪,既而取卢梭、孟德斯鸠之说读之,心志为之一变,以为太平盛世必在民主”,这种思想转变使他认识到必须把明治维新的改革经验介绍到中国,为中国的改革提供宝贵的借鉴,这也是促使他着手编纂《日本国志》的动机之一。

后来黄遵宪出使美英,在与欧美人的接触中,发现它们对日本明治维新后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赞不绝口,更加深了他对明治维新的高度评价。因此,黄遵宪于1890年在英国伦敦公使馆,对《日本杂事诗》进行大幅度修订,删除了初版本中讥讽明治维新之作,补充了吟诵各种新制度的诗歌,诗的数量由154首增至200首,并以其作为定本。

(四)对日本不断扩张的高度警戒

明治维新后,日本积极推行富国强兵政策,一方面殖产兴业,对内发展经济,另一方面开疆拓土,对外不断扩张,1874年入侵台湾,1879年强占琉球,进而窥视朝鲜,对中国构成威胁。正如梁启超所言,黄遵宪著《日本国志》,其用意之一就在于警告国人“日本维新之效成且霸,而首先受其衝者为吾中国”。

在《日本杂事诗》定本自序中,黄遵宪回顾道:维新之初,人们对于日本的走向议论纷纭,有人认为是“外强中干,张脈僨兴”,无法维持多久;也有人认为能“以小生巨,遂霸天下”。而黄遵宪则以其高度敏锐的洞察力,发现“日本维新以来,颇汲汲于武事”(《兵志》一),认为日本“颇有以小生巨,遂霸天下之志”(《地理志》一),因此极为详细地介绍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采用西方兵制,设立陆海二军的过程,并在《兵志》中著录了有关明治日本军事的最新统计表37个,包括“明治十三年征兵表”、“六管镇台表”、“陆军编制表”、“陆军军费出入表”及海军“船舰表”等,以期多角度地把握明治初期日本的军备发展情况。

1894年春,薛福成读罢《日本国志》,对中日两国的前途颇感不安,指出两国“自今以后,或因同坏而世为仇雠,有吴越相倾之势;或因同盟而互为唇齿,有吴蜀相援之形。时变递嬗,迁流靡定,惟势所适,未敢悬揣”(《日本国志序》),批评国人对日本缺乏相应的了解:“使稽其制而阙焉弗详,觇其政而瞢然罔省,此究心时务、闳览劬学之士所深耻也”,并盛赞黄遵宪“可谓闳览劬学之士”。[85]

不久,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清廷统治者的腐败以及对日认识的不足,致使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被迫与日签订《马关条约》,割地赔款,屈辱求和。据黄遵宪回忆,当时任总理衙门章京的袁昶曾喟叹道:若是《日本国志》能够早流布的话,就可省去对日赔款的二亿两银子![86]虽属事后夸大之辞,但也一语道破《日本国志》所具有的远见卓识及其觇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