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本杂事诗》与海外竹枝词(1 / 1)

然而,如果我们把视野进一步扩展开来,从更加广泛的范围来看,《日本杂事诗》的源流当然不止于此,应该说,它具有更深的文学渊源,那就是与海外竹枝词的关系。

关于这一点,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的最后一首诗及诗注(原本第154首、定本第200首)中作了详细说明,原诗如下:

纪事只闻筹海篇,徵文空诵送僧诗;

未曾遍读《吾妻镜》,惭付和歌唱竹枝。[36]

诗的前二句对中国的日本研究进行了回顾,而最后一句“惭付和歌唱竹枝”,则表明由于作者不谙日本和歌,便用中国传统的竹枝词形式创作《日本杂事诗》,用以描绘日本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

竹枝词本是巴渝地区的民歌,唱时以笛、鼓伴奏,同时起舞,声音婉转动人。崔令钦《教坊记·曲名篇》中载有《竹枝子》之名,可见唐玄宗时就曾被谱成乐曲。中唐诗人顾况曾有《竹枝词》之作,但真正独具慧眼地将竹枝词发扬光大的应数同为中唐诗人的刘禹锡(772—842)。

刘禹锡在任夔州刺史时,依调填词,根据民歌创作《竹枝词》十一首,诗的内容基本上是歌唱巴蜀的风土人情、男女爱情等。如著名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就是模拟民歌,借景抒情的千古杰作。诗人巧用“晴”与“情”的谐音,一语双关,成功地刻划出一位初恋少女含蓄而又微妙的恋情。这些新诗受民歌影响,大都采用七言绝句形式,且不拘泥于平仄,因此刘禹锡称之为“变风”之始(《竹枝词》引)。刘禹锡的好友、著名诗人白居易也曾创作竹枝词,但正如《词谱》所述,“刘白竹枝词,俱拗体七言绝句”(《词谱·竹枝词注》),他们所创作的竹枝词中多有平仄不调者。后世诗人便多借竹枝词形式,用以描绘各地的风土人情。[37]由于竹枝多用七言绝句形式,通俗易懂,音调轻快,不但记录了大量中国域内的风俗事物,而且还记载了不少域外的风土人情,具有很高的文学和历史价值。前述的《南宋杂事诗》及《滦京杂咏》便属于此列。

对于中国历代吟诵日本风俗的竹枝词,黄遵宪在该诗的原注中作了详明的阐述,虽然诗注较长,但它是我们了解《日本杂事诗》和《日本国志》创作动机及性质的重大线索,兹摘录于下:

《山海经》已述倭国事,而历代史志,于舆地风土,十不一真。专书惟有《筹海图编》,然所述萨摩事,亦影响耳。(《明史·艺文志》有李言恭《日本考》五卷,侯继高《日本风土记》四卷,书皆不行于世。余从友人处假有《风土记》钞本,不著撰人,未审是侯本否?书极陋,不足观。)唐人以下,送日本僧诗至多,曾不及风俗。日本旧已有史,因海禁严,中土不得著于录。惟朱竹坨收《吾妻镜》一部,故不能详。士大夫足迹不至其地,至者又不读其书,谬悠无足怪也。宋濂有《日东曲》十首,《昭代丛书》有沙起云《日本杂咏》十六首。宋诗自言问之海东僧,僧不能答,亦可知矣。起云诗仅言长崎风民风,文又甚陋。至尤西堂《外国竹枝词》,日本仅止二首。然述丰太阁事,已谬不可言。日本与我仅隔衣带水,彼述我事,积屋充栋,而我所记载彼,第以供一噱,余甚惜之。今从大使后,择其大要,草《日本国志》成四十卷,复举杂事,以国势、天文、地理、政治、文学、风俗、服饰、技艺、物产为次,衍为小注,丳之以诗。余虽不文,然考于书,徵于士大夫,误则又改,故非向壁揣摩之谭也。第不通方言,终虑多谬,愿后来者订正之耳。[38]

由于这是《日本杂事诗》的最后部分,因此在诗注中,黄遵宪对中国的日本研究作了总体回顾,并对自己创作《日本杂事诗》和《日本国志》的动机作了详细说明。

《山海经·海内北经》言:“盖国在钜燕南,倭北,倭属燕”,是为中国史书对日本的最早记载。以后,历代中国正史都有关于日本的记述。但真正意义上研究日本专著的诞生,还要到明朝。明万历、嘉靖年间,由于倭寇的大量入侵,明人感觉有必要对日本进行深入而系统的研究,在这种背景下,涌现出不少研究日本的专门著作,诗注中所述郑若曾的《筹海图编》和李言恭、郝杰的《日本考》就是其中颇有影响的代表之作。另外,诗注中所指出的李言恭《日本考》与侯继高《日本风土记》虽然作者有异,实则内容相同,属于一书二刻,据研究,当是京官李言恭根据前线指挥官侯继高著作易名重刊的结果。[39]

虽然唐宋时期有不少日本僧人来华,中国诗人也与他们多有酬赠唱和之作。然而明代以前,有关日本的诗歌并未见采用竹枝词的形式,如著名的欧阳修《日本刀歌》便是以长篇歌行体的形式而创作的。最早利用竹枝词形式吟诵有关日本风土人情的,正如黄遵宪所述,始于明初的著名文学家宋濂。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明初朝廷祭祀、朝会、诏谕、封赐等文章,大都出自他的手笔,被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同时,我们在他的文集中,也可发现不少他为日本人所作的文章,有的是为日本高僧作的碑铭,有的是为日人诗集作的序跋。在这种交流过程中,宋濂从当时的日本人处了解到不少有关日本的知识,创作了《赋日东曲》10首。按严绍盪先生分类,这十首诗歌内容包括王都形胜、富士景色、古老传说、佛教盛事、中华文物等五个方面。[40]如其中第六首咏日本的杨贵妃传说道:

玉环妖血污寰中,岂有灵祠祝鬼雄。

莫是仙山真飘渺,雪膏花貌主珠宫。

(自注:国有杨贵妃祠)[41]

由于《长恨歌》在日本的广泛影响,日本各地都流传着马嵬兵变中杨贵妃未死,最终逃亡日本的故事,由此衍生出许多有关杨贵妃的传说。如名古屋的热田神社便流传道,杨贵妃本为热田明神的化身,由于唐玄宗妄图征服日本,热田明神便化作杨贵妃,去迷惑唐玄宗,挫败了玄宗的侵日之志,从前社殿后面有一座五轮塔,即为杨贵妃墓。

有关日本杨贵妃传说产生的具体原因及其演变过程,笔者曾作过详细论述,在此不再赘述。[42]总之,宋濂由日本友人处听到日本有关祭祀杨贵妃灵祠的传说,从而创作了这首诗。

关于沙起云《日本杂咏》16首的创作背景,作者在自序中说道:

日本为海外诸国之胜,舟楫辐辏,其中山水奇绝,景况佳好,不可尽悉,偶占绝句十六首,聊记岁序、民风之盛。[43]

由上述记叙看来,与宋濂根据道听途说创作《赋日东曲》不同,沙起云可能亲自去过日本,《日本杂咏》是建立在作者在日本的实际生活体验基础上而创作的作品。如其中描写中元时的日本风俗时写道:

一年佳节是中元,老幼挑灯立墓墩。

火炬灿空星斗动,家家坐队不关门。

中元佳节,男女老少一同挑灯出门,祭祀祖先,灯火灿烂辉煌,与闪烁的星星交相辉映,诗中表达了日本纯朴的民风和浓厚的节日气氛。当然,如黄遵宪所述,此处的民风大概是指长崎一带,沙起云足迹也未能遍及日本。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尤侗的《外国竹枝词》。尤侗(1618—1704),字展成,号西堂道人。康熙十八年举博学宏儒,授翰林院检讨,并任侍讲。他在撰修《明史·外国传》时,虽然对郑和船队下西洋有所记载,但对于所经各地的风土人情却叙述较少,有感于此,他特撰竹枝词,以补正史之不足,并由其子尤珍为之作注。

《外国竹枝词》100首,另有土谣10首,共110首。始自朝鲜、日本、流球等东亚地区,沿海路到缅甸、真腊、爪哇、暹罗等东南亚地区,远至天竺、欧罗巴,再沿陆路经哈密、吐鲁番、于阗等西域各地,范围之广,几乎遍及当时所知的整个世界。有关日本的诗歌共有两首,一首咏丰臣秀吉,一首咏圣德太子。下面我们来看一下被黄遵宪讥为“谬不可言”的第一首:

日出天皇号至尊,五畿七道附庸臣。

空传历代吾妻镜,太阁遂归木下人。

隋时,致书自称日出处天子。国中称天皇,以尊为号。有五畿七道三岛,附庸国百余。吾妻镜记本国君臣事略,吾妻、岛名也。木下入为平秀吉,万历中,篡夺倭国,自号为太阁王。[44]

诗注的前半部分,引用《隋书·倭国传》中圣德太子致隋炀帝书“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部分,并无不妥。但后半部分如将泛指关东地区的吾妻说成是岛名,将丰臣秀吉说成是篡夺倭国王位,皆与事实不符,难怪黄遵宪要批评道“谬不可言”。

尤侗为补正史记载之不足,撰写《外国竹枝词》,但由于他本人足未出国,所以他的外国知识只能借助于有关资料记载,有些地方缺乏真实,也是在所难免的,对此我们当然不能求全责备。

当然,上述有关日本的竹枝词,根本谈不上对日本的系统研究,来日以后,黄遵宪发现日本人研究中国的著作汗牛充栋,而中国人对日本的认识却停留在传说中的海外三神山基础上,两者相差过于悬殊,不由得感慨万端,他在《日本国志》自叙中说道:

以余观日本士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己自封,于外事向不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诞不足论议也者,可不谓狭隘欤。[45]

由于长时间的闭关锁国,使得中国的士大夫们沉浸在夜郎自大、固步自封的自满情绪中,对于外来的世界漠不关心。远隔重洋的欧美且不用说,就连相隔一衣带水的日本,也把它看作是传说中的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正是这种狭隘的心理,导致近代中国的落后,而黄遵宪则很早意识到这一点,这也是他立志研究日本的原因之一。

《日本杂事诗》虽然在形式上,与这些上述这些作品一样,都是采用海外竹枝词的方式,然而在内容上,《日本杂事诗》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学艺术、风土人情、甚至技艺物产,无不成诵,远远超过了所有的同类作品。

幸好,到了清朝末期,随着中国海禁的渐开,中国与海外各国的交往也不断增加,如同黄遵宪一样,许多文人奉使出访,或到外国讲学游历时,每到一处,都仔细观察,采风问俗,用竹枝词的形式记下了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开阔了国人的眼界,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内涵。据王慎之、王子今辑《清代海外竹枝词》[46],收录康熙20年(1681年)尤侗至清末郁华等人的海外见闻竹枝词18种1370首,其中记述日本者约占一半,达9种900多首,除前述的何如璋《使东杂咏》、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外,还有四明浮槎客《东洋神户日本竹枝词》100首、濯足扶桑客《增注东洋诗史》150首(原名《日本竹枝词》)、姚鹏图《扶桑百八吟》108首、郭则云《江户竹枝词》100首、陈道华《日京竹枝词》100首、单士里《日本竹枝词》16首、郁华《东京杂事诗》73首等。[47]

最后必须指出的是,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郁达夫,在1916年留学日本时,也曾创作过《日本竹枝词》12首,其诗序云:

明治初,黄公度有《日本杂事诗》之作,数千年历史风教网括无遗,义至博也。然近年世变重繁,民风移易,迥非昔比,古有其传,今无其继,非法也。于是乎《日本谣》作矣。[48]

由此可知,郁达夫的《日本竹枝词》乃是仿照黄遵宪《日本杂事诗》而作,虽然《日本杂事诗》博大精深,但由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为了继承黄遵宪《日本杂事诗》的优良传统,郁达夫创作了《日本竹枝词》(《日本谣》)12首。

郁达夫的这些《日本竹枝词》,就其内容而言,分别吟咏灯笼、百人一首、菖蒲汤、净琉璃、《源氏物语》、活动写真(电影)、《复活》、女子高师、买花女、爱克斯光线、荒川夜樱、吉原初见世等,虽然描绘了一些当时的风俗近事,但无论在广度还是在深度上,都远远无法与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相比。而且在诗注方面,郁达夫只是片言只语地作简单说明,远不如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诗注那样翔实渊博。

除了郁达夫的《日本竹枝词》外,台湾的乐恕人也曾作《新日本杂事诗》(台北大华晚报社,1965年版),这就表明近代以来许多赴日的中国人,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曾不同程度地模仿过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创作出有关日本的竹枝词。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日本杂事诗》在同类作品中的显著地位,以及给后来作品所产生的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