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朝鲜策略》的诞生背景(1 / 1)

1876年朝鲜被迫与日本签订《江华条约》,由此揭开了两国近代外交及文化交流的序幕。自此直至1882年,李朝政府先后向日本派遣了四次修信使。尤其是于1880年派遣的第二次修信使,对近代朝鲜的开化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62]

1880年8月,李朝政府任命礼曹参议金宏集为修信使。一行共有58人,包括别遣汉学堂上李容肃、军官前中军尹雄烈、书记司宪府监察李祖渊、书记前郎厅姜玮等,其中有不少人为日后的朝鲜开化运动做出了重要贡献。[63]

修信使一行于1880年7月5日(旧历五月二十八日,下同)辞别高宗,8月1日(六月二十六日)乘坐日本汽船“千岁丸”离开釜山,8月11日(七月六日)抵达东京。先后在日本滞留近一个月,于9月8日(八月四日)离开东京,9月15日(八月十一日)返回釜山港。修信使的此行目的,主要是为解决如仁川开港、釜山关税赔偿、禁止谷物输出等两国间悬而未决的一些问题,并借机考察明治初期日本的开化情况。然而,由于金宏集并未携带“全权委任状”以及明治政府的交涉态度缺乏诚意,致使此行在外交上并未取得有效进展[64],而金宏集在与中国驻日公使何如璋、副使张斯桂、参赞黄遵宪等人的交流中,就关税问题及国际形势等交换了意见,学习到西洋的万国公法及势力均衡等有关知识,并带回黄遵宪的《朝鲜策略》,对其后的开化运动产生深远影响。以下就据金宏集的《修信使日记》[65]及《宫岛诚一郎文书》[66]中有关何如璋、黄遵宪、金宏集与宫岛诚一郎等人之间的笔谈记录,对《朝鲜策略》诞生前后的具体情形稍作梳理。

修信使抵达东京后十天即8月20日(七月十五日),何如璋派参赞黄遵宪与翻译杨枢前往一行下榻的浅草本愿寺,拜会金宏集。见面伊始,黄遵宪便转达了何如璋急于会晤金宏集之意:“今日初见,春风蔼然,使人起敬,第不知滞留此间,为多少日?钦使何公,亟欲图晤,从容半日,畅彼此怀抱,不审何日乃得暇?使仆敬请命。”金宏集立即表示,翌日便去拜见何公使。接着,黄遵宪阐述了他对中朝关系及国际形势的看法:“朝廷与贵国,休戚相关,忧乐与共。近来时势,泰西诸国,日见凌逼,我两国尤宜益加亲密。”并指出:“方今大势,实为四千年来之所未有,尧舜禹汤之所未及料,执古人之方,以药今日之疾,未见其可。”金宏集同意黄遵宪对国际时势的精辟分析,表示希望得到中国的庇护:“敝国僻在一隅,从古不与外国毗连。今则海舶迭来,应接戛戛,而国小力弱,未易使彼知畏而退,甚切忧闷。然所恃者,惟中朝庇护之力。”黄遵宪欣赏金宏集对中国的态度,但并不赞同其依赖中国庇护的意见,指出:“今日之急务,在力图自强而已。”对此金宏集深表赞同:“自强二字,至矣尽矣,敢不敬服?”[67]

次日,金宏集前往公使馆拜会何如璋。寒暄完毕后,何如璋表示:“我朝与贵国,义同一家。今日海外相逢,尤为亲密,彼此均不拘形迹。”接着单刀直入地问金宏集来日的目的:“使节之来,闻有大事三,不知既与日本外务言之否?”对此,金宏集仅作了简单的回答:“使事,概为报聘,书契中有定税一事而已。”黄遵宪立即劝道:“钦使何公,于商务能悉其利弊;于日本事能知其情伪。有所疑难,望一切与商。我两国如同一家,阁下必能鉴此。”金宏集则解释说:“仆来此,大小事,专仰钦使指导,而形迹亦不能存嫌,所以稍迟迟,庶谅此意。”接着,黄遵宪开门见山地问及朝鲜与日本所签订的条约稿:“贵国与日本所缔条约,仆未见。汉文稿能饬人抄惠一份,感谢不已。”[68]金宏集表示愿意照办,并表示非常仰慕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希望一见,且问及执笔中的《日本国志》将有多少卷。黄遵宪答应赠送《日本杂事诗》数部与金宏集,并告诉《日本国志》系与何如璋同著,卷帙浩博,预计将达三十卷,但未完稿。

8月23日(七月十八日),何如璋与张斯桂来到金宏集寓所回访,询问金宏集有关谒见明治天皇的日期以及与明治政府会谈、订约的情况。何如璋向金宏集介绍了日本与西洋修改不平等条约的情形:“近日此间方拟与泰西各国议改条约,其议改之意,在管理寓商及通商税则各事。其稿极详细,亦极公平,大略系西洋各国通行之章程,若各国通商均照此行,固无所损也。”[69]并表示将设法取得日本与西方列强议改的约稿,以供金宏集作参考。

笔谈中,何如璋问金宏集有关俄国人的最新动向:“顷俄人在贵国图们江口一带,经营布置,究竟情形如何?”金宏集对此却毫无所知,便向何请教应付的办法。何如璋告诉金宏集可采取均势之法:“近日西洋各国,有均势之法。若一国与强国邻,惧有后患,则联各国,以图牵制,此亦目前不得已应接之一法。”[70]

8月26日(七月二十一日),金宏集再次来到公使馆,与何如璋会谈。此前,金宏集已经阅读了何如璋提供的日本与西方列强议改的条约稿,因此谈话围绕着“通商”进行。何如璋力劝朝鲜对外通商,说明只要关税能够自主,此乃“有益无损之事”,并详细地介绍了西方的关税保护办法。此外,何如璋再次谈到俄国南下所带来的巨大威胁:“现西人竞言功利,而俄人横暴,如战国虎狼之秦。闻其近年于图们江口一带,极意经营,且本年又增设水师于东海。此事大为可虑,迟则生变。我朝与贵国,谊同手足一家,殊难漠然也。”并提出联合美国、实行对外通商的对策:“愚见俄时颇急,现海内各国,惟美系民主之国,又国势富实,其与列国通好,尚讲信义,不甚图占便宜。此时彼来善求通商,若能仿此间议改之约稿,与之缔立条规,彼必欣愿。如此,则他国欲来通商者,亦必照美国之约,不能独卖,则一切通商之权利,均操在我,虽与万国交涉,亦有益无损之事,此万世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对此,金宏集认为要改变推行多年的闭关锁国政策,实非容易之事,便回答道:“敝国事务,未可遽议交涉。”[71]会谈之后,何如璋担心笔谈不能尽意,便命黄遵宪起草《朝鲜策略》一文。

8月29日(七月二十四日),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1842—1917)邀请金宏集、李祖渊、姜玮,及何如璋、黄遵宪等人相聚于东京飞鸟山暧依村庄[72]。据一同参加聚会的宫岛诚一郎的笔谈资料记载,此日“三国文士,欢饮挥毫,正午来会,到晚始散”,情形颇为热闹。金宏集对前日陪同一行参观浅草文库的宫岛表示感谢,何如璋则称赞宫岛“深重同洲之谊,所虑深且远”。宫岛回答道:“仆自何公使之东来,相交尤厚且久矣。其意专在联络三国而兴起亚洲。今先生之来,若同此志,则可谓快极!”[73]自从何如璋、黄遵宪等来日以后,宫岛经常来往使馆,或切磋诗文,或讨论时事,推心置腹,无所不谈。宫岛悉心保存的与何如璋、黄遵宪等公使馆员们的大量笔谈资料,为我们研究东亚近代文化交流提供了宝贵资料。[74]

在此三国文人欢聚、尽情交流的值得纪念时刻,黄遵宪趁着酒兴作诗道:

满堂宾客,三国之产,更无一人,红髯碧眼,

纸笔云飞,笙歌雨沸,皆我亚洲,自为风气;

人生难得,对酒当歌,今我不乐,复当如何?

纵横战国,此乐难得,奚怪有人,闭关谢客。[75]

落款曰“庚辰八月黄遵宪醉书应栗香先生属,时在暧依村庄。”诗中充分表达了作者对东亚三国文人欢聚一堂的兴奋之情,并流露出对“红髯碧眼”的西方列强欺凌东亚的不满。[76]

宫岛还拿出自己的汉诗稿《养浩堂诗集》,请金宏集在卷末题跋。金宏集难以推辞,回答说:“尊意难孤,谨当于卷尾书数字署名,以为他日替面之契矣。”9月1日(七月二十七日),宫岛再次来访时,金宏集欣然为其撰写了跋文。[77]

席间,宫岛还与姜玮联手创作《散步暧依村庄赋》诗一首:

素心兰馥郁,可以订交情。(诚一启承)

一去沧溟滴,何由急远程?(姜玮转结)

兴犹未尽的姜玮又“续题求正”、作诗一首曰:

燕去无遗影,人归有远情。

此心朝暮遇,不必恨修程。[78]

可见当日三国文士欢聚一堂的气氛极为融洽。

此外,《大河内文书》中的“韩人笔话”一卷,还保留着大河内辉声及龟谷省轩等与金宏集、李容肃、李祖渊、姜玮等人的笔谈记录,笔谈日期分别为8月17日、18日、19日、31日以及9月5日、6日等。[79]

9月6日(八月初二),黄遵宪携带刚刚完稿的《朝鲜策略》,来到金宏集寓所,说道:“仆平素与何公使商略贵国急务,非一朝一夕,今辄以其意见,书之于策,凡数千言。知阁下行期逼促,恐一二见面,不达其意,故迩来费数日之力草,虽谨冒渎尊严上呈,其中过激之言,千万乞恕,鉴其愚而怜其诚,是祷。”金宏集对此表示感谢:“见示册子,万万感铭,胜似逢场笔话多矣。”黄遵宪还说,对于“禁输出米”和“定税则”二事,何公使尚有一二意见,但来不及在《朝鲜策略》中阐述,并就通商及关税自主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对于金宏集所言“我国读书人,皆以为通商为不可”,黄遵宪回答道:“今日尚欲闭关,可谓不达时务之甚!仆策中既详及之,请归而与当局有力者,力主持之,扶危正倾,是在君子!”[80]

9月7日(八月初三),金宏集来公使馆辞行,临别之际,何如璋告知俄国海军大臣率领的十五艘军舰已停泊在珲春,形势紧张,建议朝鲜联合日本、美国,以抵御俄国。何如璋还告诉金宏集:“近日情形甚急,如阁下归国,众论稍通,请飞函告我,当相谋一善法也。”[81]对此,金宏集爽然答应。

9月8日(八月初四),金宏集一行离开日本返国复命。通过与何如璋、黄遵宪等人的笔谈,金宏集对朝鲜在国际政治中的地位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并发现朝鲜面临着许多重大问题。此后,金宏集及其带回的《朝鲜策略》对19世纪后期的朝鲜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