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中日韩东亚三国文人,以东京为舞台,以笔谈为手段,以汉诗汉文为纽带,展开了多种方式的文化交流。其情其景,宛如一幅幅画卷,跨越一百四十年左右的时空,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
毋庸置疑,本书所收的笔谈数据具有巨大的文献价值,它不仅可为近年来陆续刊行的《黄遵宪全集》、《何如璋集》等补充大量文献资料,而且还是我们研究何如璋、张斯桂、黄遵宪、沈文荧等首届驻日公使馆员外交、思想、文学、史学、学术、生活等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堪称明治初期东亚外交及文化交流研究的资料宝库。
(一)笔谈资料与外交
1.笔谈资料与琉球归属交涉
首届驻日公使何如璋面临的最大外交课题,便是琉球的归属交涉问题。
琉球群岛位于中国台湾省和日本之间,作为独立王国存世五百余年。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派杨载招抚琉球的中山、山北、山南三国,三国开始朝贡,成为明王朝的藩属国。自此直至清末的五百年间,中国共向琉球派遣册封使24次,其中明代16次,清代8次,一直维持者宗主国与藩属国的册封朝贡关系。1609年,日本萨摩藩主岛津家久出兵入侵琉球,掳走国王尚宁,一方面对琉球加强控制,另一方面又允许其继续对清朝纳贡,由此形成对中日的“两属”局面。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强制推行“琉球处分”,于1872年废除琉球国而设琉球藩,要求琉球停止向中国朝贡。琉球国王派使者向清廷求援,由此展开中日之间有关琉球归属的外交交涉。
本书所收的笔谈数据之中,《大河内文书》中的笔谈倾向于追求所谓风雅之交,远离政治外交。与此相对,《宫岛文书》中的笔谈则带有某种搜集情报的功能,将其与宫岛有关琉球的私人日记《养浩堂私记》[27]加以比照,其特色更加明显。《养浩堂私记》详细地记录了有关琉球归属交涉时的内幕,可作为本书第二编的背景说明。一方面,宫岛通过诗文酬酢,与何如璋、黄遵宪、沈文荧等公使馆员结成了深情厚谊;另一方面宫岛又充分利用这种私交身份,将所获的清廷有关琉球交涉的最新情报,迅速传达给大久保利通、岩仓具视等明治高官,成为明治政府掌握清廷动态的主要线索之一。[28]
由于宫岛具有深厚的汉文修养,利用笔谈等方式可与何如璋、黄遵宪等人自由交流,日本外务省曾考虑让他负责对华接待工作,据宫岛《养浩堂私记》卷二:“顷者,外务省有内谕,愿采用余为清国应接之差”云云,但宫岛经过斟酌后认为:“予亦自左院废院以来,深考时势,轻举妄动,贪一时之荣利,素非所好。况今日与清国公使谈话,乃两国**之始,仅皮肤之谈而已。其心术如何,却在闲谈交际之中,今若公开供职于外务省,他日有事之时,却不免嫌忌。”[29]与大久保利通商量后,谢绝了外务省的工作。大久保告诉宫岛:“闲谈之交际,反而可为政府谋求利益”,并要求宫岛“今后只管注意两国之协和,致力于两国和平。”就这样,此后宫岛利用其与公使馆成员个人私交甚厚的特殊身份,主动充当起为明治政府提供清政府动态的情报员的角色。
《养浩堂私记》最早记述公使馆员对琉球问题的态度始于1878年12月1日:“十二月一日,访清公使何如璋笔谈,颇有关系于东洋,不啻琉球一事,以记之”(原文为汉文)。笔谈中,何如璋主要谈到俄国南下所带来的威胁,主张中、日、朝应携手防俄。最后,何如璋才附加指出:
顷者照贵外务,告琉球之事,外务未有答。中东本宜唇齿相依,此球在中东之间颇好,若有谬落外人之手,则忽为东洋祸根,今之时不可不有两便之法,如何?[30]
对此,宫岛批注曰:“此般何公使始言琉球之事,盖球人诉何公使乎?”而据《大河内文书》,十日前的11月21日,琉球使馆曾派尚姓和毛姓使者造访公使馆[31]。
其实,早在公使一行路过神户时,就曾有琉球使者马兼才(亦称与那原良杰、与那原亲方)求见,带来琉球国王尚泰密敕,伏地痛哭,恳请公使出手救琉球[32]。
此处所谓照会,乃指10月7日(九月十二日),为抗议明治政府阻止琉球向中国进贡,何如璋向日本外务卿寺岛宗则提出的照会,其中使用了较为强烈的措辞:“今忽闻贵国禁止琉球进贡我国,我政府闻之,以为日本堂堂大国,谅不肯背邻交欺弱国,为此不信不义、无情无理之事。”[33]日本政府故意回避阻止琉球向中国进贡、企图吞并琉球的事实,而指责何如璋上述措辞为“假想之暴言”[34],要求向日方作出道歉,一时中日交涉陷入僵局。[35]
1879年2月26日,何如璋再次照会日本外务省,要求重开交涉,但外务省不予理睬,反而进一步加快吞并琉球的步伐。对于明治政府的强行措施,何如璋一方面向李鸿章及总理衙门报告,另一方面也利用宫岛的特殊身份,作为与明治政府交涉的一个窗口。为此,特派黄遵宪与沈文荧造访久病初愈的宫岛,据《养浩堂私记》卷二记载:“三月一日[36],清使馆黄参赞遵宪、沈知州文荧来访,笔话颇剧谈球事,余答辩太苦”(原文为汉文),足见当时的紧张气氛。
笔谈中,沈文荧提出因日本将要实行“废琉置县”,因此公使馆员皆准备撤出日本,返回本国。进而黄遵宪指出:
郡县之说,新闻纸所言不足尽凭。然贵政府若有事于球,非蔑球也,是轻我也。我两国修好条规第一条即言:“两国所属邦土,务各以礼相待,不可互有侵越。”条规可废,何必修好?故必绝聘问,罢互市。吾辈不得不归也。”[37]
黄遵宪援引《修好条规》第一条,驳斥日本吞并琉球是对中国邦土的侵犯。沈文荧还威胁道:“今贵邦政府贪其地而不顾理之是非,将来用兵而致祸患,仆甚不解其惑也。”暗示中方对此可能付诸武力。
3月10日,宫岛将此笔谈呈递给右大臣岩仓具视,岩仓态度未有改变,告之如下:
庙堂之议,今日已定。今若踟蹰此事,则先年大久保之施行,亦不成前后顺序,如此则除断然废藩、如内地一般施政外,别无他策。此笔谈非谈寻常文事,于国事颇有巨大干系,作为内部机密,惟可示以主管参议一人,烦请誊写一部。
对此,宫岛要求岩仓为其保守秘密:“若此事外露,则有失清人交际之道,万请予以保守机密。”[38]
3月11日,日本政府派遣松田道之率领警察和军队奔赴琉球,27日松田抵达琉球,宣布废除琉球藩而设置冲绳县,要求31日前接管琉球王宫“首里城”。4月4日,明治政府通告全国实行“废琉置县”,5日任命锅岛直彬为冲绳县首任县令。5月27日,将琉球国王尚泰移居东京,琉球王国遂至灭亡。
正当中日两国琉球交涉陷入僵局之时,1879年6月,美国前总统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1885)周游世界,途经中国前往日本,李鸿章便委托其居中调停。格兰特6月2日从北京出发,21日到达长崎,7月3日抵达横滨。而宫岛则通过与沈文荧的频繁笔谈,最早获取了格兰特受清廷委托居中调停的情报。
6月20日,宫岛访问何如璋,感到何公使对于日方的废琉置县“不能心平气和”(《养浩堂私记》卷二)。7月18日[39],宫岛再次来到公使馆,沈文荧笔谈中不小心透露出格兰特来日的目的:“彼驻北京一月,我政府托球事于彼,彼来贵邦,为我作排解,仆辈望之。”对此宫岛内心大喜,在《养浩堂私记》中写道:
以上笔谈事件,颇为紧要,就中美国格兰特受清国之托,为其周旋球事,实乃紧要中之紧要,若非沈氏之雅量,绝不至对外泄漏。若黄遵宪为其机要枢纽之人,从未透露过有关格兰特调停之片言只语。
得知这一秘密情报后,宫岛迫不及待地报告右大臣岩仓具视。
岩仓右府大喜,曰:今格兰特将琉球之事奏陈圣上,又忠告政府,然不知其乃受清廷之请愿而为其周旋。今得此言,实需仔细考虑,则我须先采取措施。[40]
7月12日,明治政府指派伊藤博文、西乡从道、吉田清成为接待使,陪同格兰特参观日光、箱根等地。其间,伊藤等人劝说格兰特放弃支持中国的立场。8月19日返京后,岩仓具视、大隈重信、吉田清成又多次拜访格兰特下榻的延辽馆,反复陈述日方对琉球问题的态度。
8月16日,宫岛再次访问公使馆,与沈文荧笔谈。其目的是“此时格兰特自日光归,想必有事告清公使者,欲试探其间情况”。但沈文荧告诉他:“既彼居间,且俟其复音。刻下亦无事,俟彼回来再看。”20日,宫岛“面见岩仓右府,详谈沈文荧之密话,且听其机密之政略。”[41]虽然“机密之政略”为何,我们不得而知,但岩仓一定在对宫岛继续获取公使馆机密问题上,提出了一些具体要求。后来,中日双方为琉球分岛方案移至北京展开激烈交涉,宫岛与何如璋、黄遵宪等人的笔谈之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友好气氛。
当然,宫岛的这种努力一直持续到何如璋的离任之时。1882年2月16日,就在何如璋应召回国之前,宫岛提出了明治政府非常关注的问题。
宫岛:临别一言,如公与我则可谓千载之知己也。顷仆与一亲友深虑两国利害,说某大臣。大臣深嘉纳之,曰以琉球一事,决不至开祸端。于贵国也,此事不在世人所知,敢告之阁下。
子峨:两国绝不因此小事开大争端,我政府亦是此意。[42]
据《养浩堂私记》,此处所谓亲友乃指吉井友实,某大臣则指岩仓具视。宫岛在何如璋离任之际,渴望了解清政府对于日本吞并琉球后采取武力的可能性。何如璋则断然告诉宫岛,清廷不会为此大动干戈。对此,宫岛诚一郎在其《养浩堂私记》卷二末尾特地记道:
上述临别一言,实为关系两国之重大事件也。苟使何公使归国后注意此点,则两国苍生所得幸福岂鲜少哉!余五年之间,区区心曲,以结私交,所忧虑者,在此一点,此事关系外交机密,特戒泄漏。虽说宫岛不愿中日两国兵戈相见,但在琉球归属交涉过程中,却利用与公使馆员频繁笔谈的机会,千方百计刺探中方机密,将其迅速报告明治政府。何如璋归国之后,宫岛在与第二任驻日公使黎庶昌诗文交往之际,继续就琉球交涉为明治政府提供情报,给中国外交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43]
在研究明治初期的笔谈资料时,我们对此不可不察。
2.笔谈资料与朝鲜开国
1876年朝鲜被迫与日本签订《江华条约》,由此揭开了两国近代外交的序幕。自此直至1882年,李朝政府先后向日本派遣了四次修信使。尤其是于1880年派遣的以金宏集为首的第二次修信使,对近代朝鲜的开化运动产生了深远影响。
金宏集一行于1880年8月1日(六月二十六日)离开釜山,8月11日(七月六日)抵达东京。先后在日本滞留近一个月,于9月15日(八月十一日)返回釜山港。修信使的此行目的,主要是为解决如仁川开港、釜山关税赔偿、禁止谷物输出等两国间悬而未决的一些问题,并借机考察明治初期日本的开化情况。然而,由于金宏集并未携带“全权委任状”以及明治政府的交涉态度缺乏诚意,致使此行在外交上并未取得有效进展[44],而金宏集在与中国驻日公使何如璋、副使张斯桂、参赞黄遵宪等人的交流中,就关税问题及国际形势等交换了意见,学习到西洋的《万国公法》及势力均衡等有关知识,并带回黄遵宪的《朝鲜策略》,对其后的开化运动产生深远影响。金宏集的《修信使日记》及《宫岛文书》中的笔谈数据,为我们了解《朝鲜策略》的诞生过程提供了便利。
修信使抵达东京后十天即8月20日(七月十五日),何如璋派参赞黄遵宪与翻译杨枢前往一行下榻的浅草本愿寺,拜会金宏集。见面伊始,黄遵宪便转达了何如璋急于会晤金宏集之意。金宏集答复翌日便去拜见何公使。接着,黄遵宪阐述了他对中朝关系及国际形势的看法:“朝廷与贵国休戚相关,忧乐与共。近来时势,泰西诸国日见凌逼,我两国尤宜益加亲密。”[45]金宏集同意黄遵宪对国际时势的精辟分析,表示希望得到中国的庇护。
次日,金宏集前往公使馆拜会何如璋。寒暄完毕后,何如璋单刀直入地问金宏集来日的目的,金宏集仅作简单回答。8月23日(七月十八日),何如璋与张斯桂来到金宏集寓所回访,询问金宏集有关谒见明治天皇的日期以及与明治政府会谈、订约的情况。何如璋向金宏集介绍了日本与西洋修改不平等条约的情形,并表示将设法取得日本与西方列强议改的约稿,以供金宏集作参考。
8月26日(七月二十一日),金宏集再次来到公使馆,与何如璋会谈。此前,金宏集已经阅读了何如璋提供的日本与西方列强议改的条约稿,因此谈话围绕着“通商”进行。何如璋力劝朝鲜对外通商,说明只要关税能够自主,此乃“有益无损之事”,并详细地介绍了西方的关税保护办法。此外,何如璋再次谈到俄国南下所带来的巨大威胁,并提出联合美国、实行对外通商的对策。对此,金宏集认为要改变推行多年的闭关锁国政策,实非容易之事,便回答道:“敝国事务,未可遽议交涉。”会谈之后,何如璋担心笔谈不能尽意,便命黄遵宪起草《朝鲜策略》一文。
9月6日(八月初二),黄遵宪携带刚刚完稿的《朝鲜策略》,来到金宏集寓所,金宏集对此表示感谢:“见示册子,万万感铭,胜似逢场笔话多矣。”黄遵宪还说,对于“禁输出米”和“定税则”二事,何公使尚有一二意见,但来不及在《朝鲜策略》中阐述,并就通商及关税自主等问题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对于金宏集所言“我国读书人,皆以为通商为不可”,黄遵宪回答道:“今日尚欲闭关,可谓不达时务之甚!仆策中既详及之,请归而与当局有力者,力主持之,扶危正倾,是在君子!”
9月7日(八月初三),金宏集来公使馆辞行,临别之际,何如璋告知俄国海军大臣率领的十五艘军舰已停泊在珲春,形势紧张,建议朝鲜联合日本、美国,以抵御俄国。何如璋还告诉金宏集:“近日情形甚急,如阁下归国,众论稍通,请飞函告我,当相谋一善法也。”对此,金宏集爽然答应。
9月8日(八月初四),金宏集一行离开日本返国复命。通过与何如璋、黄遵宪等人的笔谈,金宏集对朝鲜在国际政治中的地位有了较为深刻的认识,并发现朝鲜面临着许多重大问题,回国后须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
《朝鲜策略》的主要内容是,外交方面为防止俄国南下,朝鲜应“亲中国,结日本,联美国,以图自强而已”。而在内政方面,则应通过“结约、通商、富国、练兵”以自强,这充分地体现了黄遵宪对明治初期日本社会的观察与思考。[46]
1880年9月,金宏集将黄遵宪的《朝鲜策略》带回国后,立即上呈给高宗。11月3日(十月一日),金宏集被擢升为吏曹参议。1881年2月,朝鲜仿照中国制度,设立统理机务衙门,下设交邻、军事、边政、通商、机械、船舰、语学等司,迈出了内政改革的第一步。同月,金宏集被任命为统理机务衙门经理。其后,朝鲜于1882年分别与美、英、德等国缔结修好通商条约。
由此可见,金宏集在日本与何如璋、黄遵宪的笔谈及其带回的《朝鲜策略》,对十九世纪后期的朝鲜开国产生了深远影响。[47]
(三)笔谈资料与文化交流
王宝平教授曾将甲午战争前的中日文化交流归纳为以下四种形式:1.笔谈,2.唱和,3.序跋,4.书信[48]。可以说,正是这种以汉字为纽带的跨越国界的风雅之交,构成了汉字文化圈内文化交流的一道道亮丽风景。
本书所收的笔谈资料,囊括了上述笔谈、唱和、序跋、书信全部四种形式,包含大量的汉诗酬唱、诗文切磋、序文跋语、采风问俗、学术探讨、日常琐事等。由于涉及面极为广泛,全面而系统的研究且待来日,今仅择其要而言之。
1.汉诗酬唱
由于清廷派驻日本的外交官员大多是文人学者,能诗善文,因此公使馆员与日本汉学家之间的汉诗酬唱,就成为聚会时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如1878年4月16日,大河内辉声邀请何如璋、张斯桂、黄遵宪等公使馆员,与日本友人加藤樱老、内村绥所等人一道,来到东京著名的赏花胜地——墨江(即隅田川)的向岛赏花。席间,饮酒赏乐,酬唱不断,何如璋、张斯桂、黄遵宪、廖锡恩、王治本、王藩清、大河内皆有诗作,诚如何如璋和诗所言“飞觞不惜醉蒲桃,海外看花第一遭”,堪称中日交流史上的一大佳话。
另如1878年6月14日,宫岛诚一郎设家宴招待何如璋、张斯桂、黄遵宪、沈文荧等公使馆员,并邀请重野成斋、三浦安、青山延寿等汉学家同席。席间,宫岛即兴赋诗,沈文荧、黄遵宪、何如璋继而唱和,其中尤以黄遵宪的和诗最具代表:
舌难传语笔新通,笔舌澜翻意未穷。
不作佉卢蟹行字,一堂酬唱喜同风。[49]
这种用汉字笔谈,赋汉诗传情,正是汉字文化圈内文人雅会的独特风景。
1880年8月29日,日本驻朝公使花房义质邀请朝鲜修信使金宏集、李祖渊、姜玮,及何如璋、黄遵宪等人相聚于东京飞鸟山暧依村庄。据《宫岛文书》中的笔谈数据记载,此日“三国文士,欢饮挥毫,正午来会,到晚始散”,颇为热闹。在此三国文人欢聚、尽情交流的值得纪念时刻,黄遵宪趁着酒兴作诗曰:
满堂宾客,三国之产,更无一人,红髯碧眼,
纸笔云飞,笙歌雨沸,皆我亚洲,自为风气;
人生难得,对酒当歌,今我不乐,复当如何?
纵横战国,此乐难得,奚怪有人,闭关谢客。[50]
诗中充分表达了作者对东亚三国文人欢聚一堂的兴奋之情,并流露出对“红髯碧眼”的西方列强欺凌东亚的不满。席间,宫岛诚一郎还与姜玮连手创作《散步暧依村庄赋》诗一首:
素心兰馥郁,可以订交情。(宫岛)
一去沧溟滴,何由急远程?(姜玮)[51]
可见,汉诗酬唱已成为三国文士尽情交流、增进感情的重要推进剂。
2.诗文切磋
无论是王治本与大河内辉声,还是黄遵宪与宫岛诚一郎,都是通过诗文切磋,互相帮助,结成了莫逆之交。可以说,大河内定稿的每一首诗,都是王治本精心删改的产物;而宫岛诗集的编辑,也凝聚着公使馆员的心血。
据笔谈资料可知,宫岛诚一郎常将自己的诗文稿送至公使馆成员传阅,恳请为其批改评点,何如璋、张斯桂、黄遵宪、沈文荧,以及应邀赴日作短暂游历的王韬,都曾参与过评点工作。在黄遵宪等人的协助下,宫岛于1882年将自己的诗集编成《养浩堂诗集》五卷刊行。在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收藏的《宫岛诚一郎文书》中,收入两种尚未刊行的手稿本《养浩堂诗集》,一为“《养浩堂诗集》乾、坤,黄、沈二氏点削”[52];一为“《养浩堂诗集》一、二,黄公度、沈梅史、王紫诠评阅”[53]。翻阅后可以发现,较之沈文荧、王韬等人的评阅,黄遵宪对宫岛诗文的修改远要认真仔细,其评语也多切中要害。下面就据笔谈资料,稍举数例说明。
1879年10月24日,黄遵宪致函宫岛诚一郎,对其诗作提出了非常严厉的意见,认为此二本诗作皆不宜编入诗集,可谓出自挚友的肺腑之言:
大稿经一再读过,此二本殊少佳作,披沙拣金,偶一见宝耳。谬以鄙见,辄为删弃,其余未动笔者,仆皆以为可删,然未敢自信,冀吾子更请他人阅之耳。狂妄之罪,不敢求谅,惟恃至爱,乃敢出此言也。[54]
1880年1月31日,黄遵宪又致函宫岛,以中国古代著名诗人杜甫、陆游之例,告诫宫岛诗作必须去芜存精:
大著拜读一过,此卷尚少名篇,以工部诗圣,亦以中年以后为佳,可知少作未易存耳。《四库目》论陆放翁,讥其作诗太多,故伤冗滥,通人当知其意,无俟仆喋喋也。[55]
黄遵宪一方面对宫岛的诗文创作要求甚严,另一方面对于自己的作品,也虚心向宫岛诚一郎等日本友人求教。来日两年后,黄遵宪撰就《日本杂事诗》,请宫岛等日本汉学家代为修改。如1879年4月16日,宫岛拜访公使馆时,黄遵宪将《日本杂事诗》上卷50首抄录后,请求宫岛改正其中的错误,宫岛谦虚地回答道:“仆才薄识卑,何以遽望改削君之诗,若有事实谬误者,则少改之耳。”对此,黄遵宪则说道:
是诗数日间我兄改定,亟以次卷呈上,仆俟兄阅毕后,以示青山、龟谷二子,仆是诗恐贻方家之笑,然意在纪事,故拙亦不辞。仆居此,多有知其不工者,若执此种为诗以律敝国人,以为大概如此,则敝国文士便当攘臂而起,诟骂仆不置也。
(中略)
望痛改之,极斥之,仆读君诗,尚谬评如此,况君施于仆乎。仆平生无他长,唯可闻近,能服善,区区所窃自许者。再俟一月,当比别钞一册存尊处,有友来都可请正。[56]
据本书笔谈数据可知,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在完成后,曾请宫岛诚一郎、青山延寿、龟谷省轩、冈千仞等日本友人为其修改。
《日本杂事诗》于1879年刊行后,受到中日两国文人学者的极大赞誉,石川鸿斋在《日本杂事诗跋》中惊叹道:“上自神代,下及近世,其间时世沿革,政体殊异,山川风土,服饰技艺之微,悉网罗无遗。而词彩绚烂,咀英嚼华,字字征实,无一假借”,并对黄遵宪的才能佩服之至:“公度来日未及二年,而三千年之史,八大洲之事详确如此,自非读书十行俱下,能如此乎?”我们在称赞黄遵宪博学多才、虚心好学的同时,也不应忘记宫岛诚一郎、青山延寿、龟谷省轩、冈千仞等日本汉学家们所给予的帮助。
3.提供资料
众所周知,黄遵宪的《日本国志》乃近代中国人研究日本的名著,其初稿则编纂于驻日期间。然而黄遵宪任参赞官只有四年多时间,又不通日本语言,因此要编纂一部像《日本国志》(四十卷五十万言)这样包罗日本历史各个方面的史书,殊非易事。特别是在典章制度方面,因史料匮乏,甚至令日本史学家亦望而却步,知难而退。冈千仞就曾告诉黄遵宪说:“此事水户史官所欲为而不能为,盖无足以供史料者也。蒲生君亦有此志,中途而止,亦坐无史料耳”[57],黄遵宪亦在《日本杂事诗》中叹道:
“兵刑志外征文献,深恨人无褚少孙”。即使如此,黄遵宪还是决心效仿褚少孙续补《史记》,完成《日本国志》的编撰工作。
可以说,正因为黄遵宪周围聚集了一大批硕学鸿儒,可以随时为他提供各种帮助,才得以克服因语言不通而造成的巨大障碍。黄遵宪之所以能够完成《日本国志》这部巨著的撰写工作,是与这些汉学家的鼎力相助密不可分的。据本书的笔谈数据,我们可以发现,在黄遵宪编撰《日本国志》的过程中,曾得到宫岛诚一郎、青山延寿、石川鸿斋、龟谷省轩、重野安绎、冈千仞等汉学家的有力帮助。他们都曾在修史馆任职,具有很高的史学素养,熟悉相关史料,通过笔谈可以随时为黄遵宪解疑释难,提供帮助。对此笔者曾撰文论之,不再赘述。[58]
4.其他
除了上述交流外,笔谈资料中尚有大量介绍中国文化的记录。如《大河内文书》中,何如璋、沈文荧、王治本等皆向日本友人详细介绍过清代的科举取士制度。另外,1881年12月12日,何如璋还应宫岛诚一郎之请,介绍清朝的爵赏制度,为宫岛制定日本宫内勋爵制度提供了参考。
1878年9月6日,黄遵宪还在与石川鸿斋、大河内辉声等日本友人的笔谈中,极力推荐《红楼梦》:
《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恨贵邦人不通中语,不能尽得其妙也。
(中略)
论其文章,直与《左》、《国》、《史》、《汉》并妙。[59]
这是中国人首次向外国人公开推介《红楼梦》,将其定义为“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堪与《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古典名著并驾齐驱,给予高度评价。
本书所收各编笔谈资料,还有大量关于中日双方生活风俗的记载,涉及碑帖、围棋、饮食、服饰等方方面面,为我们研究中日民俗提供了宝贵资料。
总之,笔谈数据是一座研究近代中日甚至东亚文化交流的丰富宝藏,需要我们从各个角度去探讨。
(本文除前言部分外,乃刘雨珍编校《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撰写的“前言”,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