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诗的出现与“小诗运动”的兴起
中国的诗歌,直至本世纪初,一直是古典格律诗占据主流。1917年的“文学革命”开始后,白话自由诗开始大量涌现,并逐渐取代古典格律诗的地位,给中国诗坛带来了巨大变革。
新诗诞生的20世纪初,外国诗歌通过翻译与介绍,陆续涌进中国。诗人们争先模仿,新诗呈现空前盛况。然而,这个时期所创作的新诗无论其形式或内容方面,大多还不够成熟,存在不少缺点。它们或为古典格律诗的现代翻版,或过分着重表达思想内涵,以致抒情性淡薄。这时的新诗需要注入新的血液。
在这种背景下,周作人将日本的短歌和俳句介绍到中国,对新诗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20年代初,中国文坛上出现了“小诗运动”,一时人们竞相创作,小诗运动空前高涨。
所谓“小诗”,据周作人定义,乃是“一行至四行的新诗”,其发生受印度和日本的巨大影响。[81]
周作人还将“小诗”分成两种,一种是以谢冰心的诗集《繁星》、《春水》为代表的哲理诗,另一种则是深受日本诗歌影响的俳句式抒情小诗。
前者如冰心在《繁星·自序》中所说,乃是深受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的影响,而后者则受日本的诗歌,特别是俳句的影响很大。小诗运动中对俳句的接受,首先应归功于周作人对日本诗歌的介绍。
(二)周作人对俳句的介绍
周作人于1906年赴日留学,1911年回国,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中坚分子。其创作的新诗《小河》就被胡适誉为“新诗中最初的杰作”(胡适:《谈新诗》)。
1921年5月,周作人在《小说月报》第12卷第5号上发表《日本的诗歌》一文,对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正冈子规等的俳句,以及和泉式部、香川景树、与谢野铁干、晶子等的和歌,逐一作了选译并加以论评,向中国文坛详细介绍了日本的和歌、俳句。周作人在文中指出,比起中国诗歌来,日本诗歌具有两大显著的特点:一是其形式较短,虽不易于长篇叙事,但若要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却很擅长;另一点则是,由于字数不多,所以“务求简洁精炼”,须追求余韵。
此后,周作人写下大量的有关日本诗歌的介绍文章,提倡在中国诗坛上普及小诗,[82]这种主张立即受到其他诗人的热烈欢迎。1922年1月,俞平伯、朱自清在《诗》创刊号上撰文表示赞同周作人的主张,呼吁诗人们创作小诗:
日本亦有俳句,都是一句成诗(见周启明先生所作的《日本的诗歌》一文)。可见诗本不限长短,纯任气声底自然,以为节奏。我认为这种体裁极有创作的必要。[83]
经过周作人的热情介绍,俞平伯、朱自清的强烈呼吁,日本诗歌尤其是俳句受到中国诗人的注目。特别是它那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的表现手法,成了诗人们竞相模仿的对象,可以说,20年代初的诗人或多或少都曾作过小诗,大有小诗泛滥之势。这个时期出版的主要作品,有汪静之、潘漠华、应修人、冯雪峰的诗集《湖畔》,潘漠华、应修人、冯雪峰的诗集《春的歌集》,汪静之的《蕙的风》,徐玉诺的《将来的花园》,何植三的《农家的草紫》等。
(三)俳句对小诗的影响
综上所述,俳句式抒情小诗主要是在周作人的大力推动下步入中国文坛的。那么,具体说来,小诗在哪些方面受到了俳句的影响呢?
首先在创作手法上。正如周作人所述,俳句主要是表现某一瞬间的感觉,注重简洁精炼,尽量留有余韵,小诗亦是如此。如何植三的《夏日农村杂句》:
清酒一壶,
独酌
伴着荷花。[84]
这首诗是描绘夏日农村风景的。独自一人,清酒一壶,然有荷花作伴,未见孤独之感。短短十字,便将夏日的农村风景美妙地凝缩起来,可谓小诗中的上乘之作。
其次在外在形式上。在周作人介绍下,小诗亦渐渐使用语气助词、“季语”等俳句所特有的手法。如潘四(潘漠华)的《小诗》:
七叶树呵,
你穿了红的衣裳嫁与谁呢?
1921年5月,周作人在《日本的诗歌》中翻译俳句时,凡属语气助词,一概用“——”来代替。如将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古池や 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译为“古池——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将小林一茶的俳句“秋風や むしりたがりし 赤き花”译为“秋风——从前撕剩的红花(拿来作供)”。然而,在同年11月所作的《日本诗人一茶的诗》一文中,周作人将上述一茶的俳句改译为“秋风呵,撕剩的红花,拿来作供”,在“秋风”后面加上了“呵”这一语气助词。不用说,这乃是周作人有意识地翻译日本的语气助词。此后所写的有关俳句的文章中,将“や”、“かな”、“けり”等语气助词,基本上都是用“呵”译出。受此影响,其他诗人的小诗中,用“呵”的现象亦逐渐增多起来。
有的小诗直接借用俳句的意象。如何植三的《落叶》:
穿过了枫林,
恍惚见了一个影子,
我道是只蝴蝶,
原来是一片落叶。[85]
这首小诗,将作者穿过枫林时的一刹那错觉巧妙地表现出来。秋日眼前晃动了一个影子,开始以为那是只蝴蝶,然仔细一看,原来它乃是一片落叶。其实,这种蝴蝶与落叶的意象组合,应该说是源自日本的俳句。荒木田守武有过这样一首俳句:
落花枝に帰ると見れば胡蝶かな
(试译)
只道落花返枝头,
原来是蝴蝶。
这首俳句在日本,虽然并没有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的俳句那么有名,但是明治以后来日的西洋人却对它抱有极大兴趣,经他们带回后,欧美立即将其看作日本俳句的代表作。据佐藤和夫考证,仅1896年至1914年的近20年间,该诗就译作英文、法文、德文,共11次。[86]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的著名短诗《在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脸孔的魅影,湿黑枝头的花瓣”,就深受这首俳句的影响。
与前面所引小诗《落叶》相比,我们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具有众多共通之处。守武的俳句是将蝴蝶与翩翩飘落的花瓣意象重叠起来,而何植三的小诗则是将落叶比作蝴蝶。虽然在意象上有些顺序颠倒,然而两者基本上可以看成是结构相同之作。
何植三在小诗运动中极为活跃,其诗集《农家的草紫》收录了大量的小诗。他在自己创作的小诗中,刻意模仿日本俳句的季语、语气助词,并在自作的诗题中多用“句”字。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它受俳句之影响是极深的。这首《落叶》则可谓其典型例子。
小诗在20年代初期,确在中国文坛上风靡一时,但是1924年以后,它便渐渐销声匿迹了。其原因来自各个方面,然而至少有两点是确切的:仅仅是充满抒情性,已不能适应矛盾日益尖锐的国内现实,再加之小诗的大量泛溢反而导致其本身趋向衰退。
小诗运动衰退后半个多世纪间,由于中日战争的爆发以及随后的历史条件,日本诗歌再也没有机会在中国得到如此注目的介绍与产生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