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陈后主的《临刑诗》被发现之前,中日两国不少学者推测中国的《临刑诗》可能是受大津皇子《临终诗》的影响。但自从小岛宪之博士由《净名玄论述略述》中发掘出陈后主的《临行诗》后,我们可以推断大津皇子的《临终诗》是受陈后主《临行诗》影响的结果。
《净名玄论略述》为日人智光对中国隋代著名三论宗高僧吉藏(549—623)所注《净名玄论》的注疏。作者智光,日本奈良时期著名僧人,俗姓锄田连,后改为上村主。从奈良元兴寺高僧智藏学习三论,除《净名玄论略述》四卷外,尚著有《般若心经述异记》一卷、《大般若经疏》二十卷、《法华玄论略述》五卷、《中论疏记》三卷等,今唯有前二书传世。
《净名玄论略述》的撰述年代不可考,据小岛宪之博士考证,大约成书于八世纪中叶,与《怀风藻》属同一时期。其中卷一本中对吉藏大师“至长安,悬芙蓉曲水日严精舍”的下列注疏,有助于我们清楚地了解陈后主《临行诗》的创作背景,现摘录于下,其中括号内为笔者改正之处。
如有传曰:后周终王号少帝阐,将诸大夫京(享)祀先庙。掌客之臣扬(杨)坚有二美女与一男,男是扬(杨)光也。坚使此二女举觞上帝,帝感于二女好色,即敕之曰:“欲纳其弟女耳。”坚乃献之。仍纳此女而弃先妃,宠爱甚重。经乎三年,女启帝曰:“欲见父焉。”乃诏:“莫过三日,归矣。”女退语父:“欲帝位乎?”父曰:“若似朝花,一日得耳。”女曰:“欲赍铦刀。”遂置靴里而入宫中。帝善非违约,甚为燕乐而卧。女以铦刀密刺帝颈,乃出敕曰:“扬(杨)坚入宫,因宠爱女而让位于坚矣。”坚乃施行云:“威宪去可去,用可用。不知所以然之,忽行此事。”已获天下,群臣皆服,无敢出异言者。躬治万机,其势亦尔。坚乃兼文武远振威德,次其子光袭于帝位,然即隋有二君,合三十八年。坚初年号开皇二十年,次年号仁寿四年,光年号大业十四年。
凡陈合五主三十二年,从大将军陈霸先至舛(叔)宝。舛(叔)宝在位八年,以己酉年正月为隋扬(杨)坚所威(按:“灭”之误)。舛(叔)宝之臣号曰妙景,其妻妍美,王闻感念,乃任以景将军,居戍隋之南境,而集其妻纳于宫中。晿乃言:“戍境有限,无所奈何。心虽甚悔,今无所为。”遂生叛逆,使人告隋朝曰:“舛(叔)宝无义失道,虐恶甚之。”坚固作色而怒曰:“天授不取,还受殃耳。”乃以扬(杨)光为大将军,率诸兵卒,度江伐陈。临发之日,坚语光等:“朕闻其吉藏者,善达法门,宜申诚心要请之。至今伐于陈,岂贪其地乎?良由有道之王耳。”以铁琐与鼓权为浮梁而度□津,景前导而伐之。遂平其城而囚执舛(叔)宝并子。光乃申坚意确请,大师抚叹而应之。既已,还于长安矣。宝发路咏曰:“鼓声推命役,日光向西斜。黄泉无客主,今夜向谁家?”及度□津至梁上,宝咏曰:“闻道长安路,今年过□津。请问浮梁上,度几失乡人。”遂至于隋,诸家大人看之感慕。宝子入宫,坚便(使之误)为咏。咏曰:“年少未敢言,口咏墙上草。生处非不高,但恨逢霜早。”又作咏曰:“野林无大小,山花色并鲜。唯有权折枝,独自不知春。”
然坚目大师之前预造日严精舍,遂及至,自躬出迎之,止诸其中,事以国师之礼,劝请传法,暨于光辰,弥复敬重。于是大师兴隆大法,仍制净名玄等,禀法之徒,百千万众。……[19]
本文为叙述吉藏大师从建康移至长安之历史背景,引用某“传”而穿插了两个故事。首先是北周最后的皇帝——少帝阐看中了隋文帝杨坚之女,遂纳为妃。然该妃为使乃父杨坚即位,而将少帝刺杀。另一个则是陈后主叔宝为夺取将军妙景之妻,将妙景调任南方国境,妙景遂弃陈投隋,最终将陈消灭。当然,上述故事并不见于正史记载,传抄过程中又出现不少基本性错误(如杨坚之子“杨广”误作“扬光”);从其生硬的文体判断,该文绝非出自中国文人之手,应是日人根据当时流传的故事著录而成。所本典籍,据金文京教授考证,或为《开业平陈记》之类的杂史类著作。[20]《开业平陈记》见于《隋书·经籍志》史部·旧事类及《新唐书》《旧唐书》艺文志·杂史类,后失传,元·陶宗仪所编《说郛》卷45辑有《平陈记》一卷,疑为其逸文。“开业”为隋文帝年号“开皇”与隋炀帝年号“大业”之合称,从书名判断,该书主要记载隋灭陈的一些趣闻逸事。
那么,智光又是从何处了解到这些趣闻逸事的呢?据推测,应自乃师智藏处获知。据《怀风藻》记载:“释智藏者,俗姓禾田氏,淡海帝世遣学唐国,时吴越之间有高学尼,法师就尼受业,六七年之,学业颖秀。(后略)”[21]智藏于淡海帝即天智天皇时在吴越之地留学长达六七年,期间当然有机会接触到上高数趣闻逸事。当时唐朝处于高宗时代,隋灭陈的故事尚广泛流传。上述陈后主父子诗或非本人所作,而为后人假托,但无论如何,智光从乃师智藏处得知这一传说,而将其记录到《净名玄论略述》之中。
至于大津皇子如何而接触到这些材料。据《日本书纪》持统天皇称制前纪记载:“皇子大津(中略)及长有才学,尤爱文笔。诗赋之兴,自大津始也。”可见皇子对中国文学之热爱。另外,《怀风藻》对大津皇子记载如下:
皇子者,净御原帝之长子也。状貌魁梧,器宇峻远。幼年好学,博览而能属文。及壮爱武,多力而能击剑。性颇**,不拘法度。降节礼士,由是人多附托。时有新罗僧行心,解天文卜筮,诏皇子曰:太子骨法,不是人臣之相。以此久在下位,恐不全身。因进逆谋,迷此诖误。遂图谋不轨,呜呼惜哉!蕴彼良才,不以忠孝保身,近此兼竖,卒以戮辱自终。古人慎交游之意,因(固)以深哉。时年二十四。[22]
此处言大津皇子为净御原帝即天武天皇的长子,而据上述《日本书纪》记载,实为第三子。由于皇子礼贤下士,身边聚集了不少人才,甚至包括新罗僧人。我们可以推测,皇子在这种博览群书、广交贤才的过程中,当然有机会接触到前述陈后主的《临刑诗》。
朱鸟元年(686)十月,天武天皇驾崩后不久,大津皇子被告谋反,随即被赐死于自宅“译语田舍”(《日本书纪》持统天皇称制前纪),其实这是皇后(后即位为持统天皇)为确保其亲生的草壁皇子顺利即位而使出的一个政治阴谋。
皇子于临刑前吟作的这首《临终诗》,虽然脱胎于陈后主的《临行诗》,但在句式、押韵、用词等方面还是可以看出一些改动的痕迹,如将第一、二句次序颠倒,改变韵脚,以及用词上的刻意雕琢等。如果我们仔细比较两者的基本词汇如“日光—金乌,黄泉—泉路,今夜—此夕”等,便可发现,陈后主的《临刑时》用语非常浅显,几近日常口语,似为脱口而成,而大津皇子的《临终诗》则力求典雅,刻意认为是在前者的基础上雕饰而成。
当然,作为汉诗,大津皇子的《临终诗》也存在一些问题。首先,该诗与其他同类《临刑诗》的最大区别,在于押韵的不同。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临刑诗》皆用“斜”“家”作韵脚,押下平六麻韵。而此诗由于第一、二句颠倒了顺序,以致全诗的韵脚变成“命”“向”,这显然不合近体诗的押韵规范。但如金文京教授所言,此类以中古音“曾梗摄(ing)”与“江宕摄(ang)”押韵的例子另见于智藏的《秋日言志》(情·声·惊·芳)及葛野王的《春日玩莺梅》(声·情·阳·觞),只是如此押仄声韵的诗在《怀风藻》中亦属绝无仅有。
其次,末句的“此夕谁家向”并不符合汉语规范。虽然小岛宪之博士曾花费大量篇幅考证,此句中的“此夕”一词与出自《诗经·绸缪》中“今夕何夕兮,见此良人”的诗语“今夕”不同,很少见于中国诗歌,应属于“和习表现”即日本人创造的表现方式,但实际上这种说法不能成立。只要我们翻阅一下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中收录的六朝时期诗歌,便可发现使用“此夕”的例子也是时有可见。如:
谁能当此夕,独处类倡家。(梁宣帝《月夜闺中诗》)[23]
此夕甘言宴,月照露方涂。(北齐·魏收《月下秋宴诗》)[24]
愁人当此夕,羞见落花飞。(隋·李奉贞《酬萧侍中春园听妓诗》)[25]
此夕未央宫,应照仙人掌。(隋·许仪《暮秋望月示学士各释愁应教》)[26]
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寸心。(隋·李密《五言诗》)[27]
可见,“此夕”在六朝时期的诗歌中还是较为常见的一个词语。
与此不同的是,句中后半部分“谁家向”可谓典型的“和习表现”。由于中日文语法结不同,此处虽符合日文的语法结构,却觉不符合汉语规范。虽然为避免这种矛盾,日本大多数教材将此句改作“此夕离家向”,但即便如此,以汉语习惯,“向”字后面还是缺少表示方位的名词。关于此点,江户时期的著名学者荻生徂徕就曾在《文戒》中指出过“‘谁家向’以下属和语,可笑!”“宛然和人之声口”。
另据《万叶集》记载,大津皇子在临死前,还曾作如下和歌:
大津皇子被死之时磐余池陂流涕御作歌一首[28]
百伝ふ 磐余の池に 鳴く鴨を 今日のみ見てや 雲隠れなむ(卷三·416)
(试译)磐余池里鸭悲鸣,今日见罢云中隐。
以前,皇子可以尽情地欣赏在自家附近的磐余池中鸭子们嬉戏鸣叫,但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云中隐),今后再也见不到它们欢快的姿态了。鸭子们也在不停地悲鸣,似乎在与皇子作最后的告别。歌中以悲鸣的鸭子为意象,表达了作者对生的无限眷恋之情。这首歌与前述的《临终诗》一道,成为日本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