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文学中“猿猴”的意象——以“沐猴而冠”为中心(1 / 1)

《赞酒歌》中猿猴的用例,如果说具有上代文学中其他文献没有特性的话,那这与其说是日本固有的表达,不如说更有可能是源于中国典籍故事。实际上,上文介绍的几个观点,也有谈到与中国文学的关联性的,但遗憾的是还未能成为学界定论。

在此,笔者且提一说,以列己一论。笔者认为,这其中第七首和歌中所咏之猴,应是源自中国文献中频频出现、广为人知的“沐猴而冠”这一典故。

笔者管见之内,对此有过论述的,唯有赵乐甡一人。他在《大伴旅人与长屋王之变——以〈赞酒歌〉为中心》[94]中,整理《赞酒歌》先行之说的同时,开陈己见,认为这其中第七首和歌的出典是“沐猴而冠”,并指出:“旅人的本意很清楚,他是要折槛直谏、斥责伪君子、伪善家、阴谋家乃至朝廷中的‘乱臣贼子’”。然而,该文不过是一篇札记类文章,并未详细展开论述。[95]以下欲以“沐猴而冠”为中心,就中国文学中的猿猴意象稍作整理、分析。

上文平山城儿的论文中也有详细介绍,据荷兰学者高罗佩(Gulik,Robert Hans van,1910—1967)著《长臂猿考》[96]记载,中国的诗文中出现的多数猿猴,大致分为“猴”和“猿”两种。另据中野美代子所言:“自古代至唐朝,被称作猿的是长臂猿,被神秘化;而被称作猴的是猕猴,被卑俗化。”[97]前者“猿”具有代表性的用例,容易让人想起西汉的名将李广。据《史记》李广传:“(李)广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作为弓箭名人而驰名汉土的李广,天生有一双如猿一样的长手。另外,提到猿,中国人很快就会想起古典文学中频出的响彻三峡的猿声,关于这点,松浦友久的《猿声考——诗语与歌语I》[98]中有详细介绍,可参照其研究。以下以“沐猴而冠”的用例为中心,进一步考证。

“沐猴而冠”这一表达,最初见于《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后,项羽错过了诛杀刘邦的绝好机会,此后行动如下: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99]

大意为:鸿门宴后数日,项羽率兵向西,屠咸阳城,杀了秦降王子婴,烧毁了秦的宫室,火烧三月不灭,掠夺了财宝和妇女向东归去。这时,有人向项羽进言说:“关中隔着山河屏障,四方都有要塞,土地富饶,如果在这里定都,可以成就霸业。”项羽见秦的宫室已被全部烧毁,十分残破,心中想着向东回故乡,就说:“富贵不归故乡,就像穿着华美的服饰夜行一般,谁能知道?”进言的人听了,说道:“人说楚国人如沐猴而冠,果然如此。”项羽听了这话,非常生气,将其人烹杀。

文中的“富贵不归故乡”,乃是今日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而后面出现的“沐猴而冠”也对后世的中国产生了极大影响。

首先,关于“沐猴”,《史记》注释书之一的宋·裴骃集解注引张宴之说,“沐猴,猕猴也”,将两者解释为一物。另外,孔颖达《毛诗正义》中对《诗经》小雅·角弓作的疏曰,“母教猱升木,如塗塗附”,并引晋·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如下:

猱,猕猴也。楚人谓之沐猴。老者为玃,长臂者为猨。猨之白腰者为獑胡。獑胡、猨、骏捷于猕猴。然则猱猨,其类大同。[100]

这里也认为猱与猕猴相同,楚人称其为沐猴。但关于为何称之为“沐猴”,并未做说明。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猴好拭面如沐,故谓之沐。而后人讹母为猕,愈讹愈失矣”[101],据此可知,因猿猴经常擦拭脸颊,如沐浴一般,故称之为沐猴。后世人讹以沐为母,进而讹以猕为母的发音。另一方面,清·段玉裁的《说文解字》也指出沐猴与猕猴是发音变化而来,曰:“沐猴,猕猴,皆语之转,字之伪也。”总而言之,沐猴与猕猴乃同一物。

上文中“沐猴而冠”所骂的对象,不用说就是项羽。但是,从“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这一记录来看,当时这已经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俗语。《史记》的另一注释书唐·司马贞的索隐曰,“言猕猴不任久著冠带,以喻楚人性躁暴”,即认为猿猴性急,不能做到长时间衣冠束带,故以此比喻楚人性格暴躁。《汉书》项籍传也沿袭《史记》这一记述,颜师古注曰,“言虽著人衣冠,其心不类人也”,猿猴即便穿着衣服,其心也不似人类。“沐猴而冠”一词到了唐代,已经不能准确把握其本意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表达原本是用来激烈嘲笑人的。正因为这样,项羽才将诋毁他的人杀掉。[102]

顺便指出,《艺文类聚》卷九十五兽部下“猕猴”一条所载的内容,并非引自《史记》,而是引自《汉书》。[103]

《汉书》中“沐猴而冠”另一个用例,是卷四十五的《伍被传》,淮南王与伍被有以下对话。

王曰:“夫蓼太子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为汉廷公卿列候皆如沐猴而冠耳。”被曰:“独先刺大将军,乃可举事。”

伍被原本是楚地的策士,因才能出众,淮安王刘安招来做最高地位的策士。刘安平日即有谋反之心,常与伍被商谈谋反的机会,均遭伍被的反对。最后两人都因为谋反罪被杀。

上述对话中,刘安认为:“蓼太子有旷世之才,并非常人。汉朝廷的公卿列候都不过如猿猴著冠一般而已。”对此,伍被力谏道:“如果不先杀大将军(卫青),如何举事?”此处刘安骂了整个汉代朝廷的高官(公卿列候),认为他们都是“沐猴而冠”。

此外,《晋书》卷五十五《张载传》收录了张载的一篇文章《榷论》。文中张载首先指出“贤人君子”要出人头地,先要认清时势。接着,批评了“庸庸之徒”即所谓的凡人,最后强烈批评了“轩冕黻班之士”即所谓的高官们。

至如轩冕黻班之士,苟不能匡化辅政,佐时益世,而徒俯仰取容,要荣求利,厚自封之资,丰私家之积,此沐猴而冠耳,尚焉足道哉。

此处,张载激烈地批判了一部分人,这些人虽为身份高的官僚,却不辅佐政治,亦不为世人做贡献,不过一味地取悦他人,以谋求自己的名利,考虑积攒自己的家财,这种人与“著冠之猴”无异,不足与论。

以上是历史书中“沐猴而冠”使用的实例,接着让我们看看曹操有名的《薤露》一诗。[104]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智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薤露》原本是汉代的挽歌名,曹操借其题咏叹董卓之乱前后的混乱状态。整首诗极为生动地再现了汉末的动乱历史,因此被誉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明·钟惺《古诗归》)、“此指何进召董卓事,汉末实录也”(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五)[105],后世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诗的前半部分批判何进,后半部分谴责董卓。中平六年(159)汉灵帝驾崩,皇太子刘辨即位。何进的妹妹作为何太后临朝,朝政被宦官张让、段珪等人执牛耳。大将军何进欲一扫宦官,唤军阀董卓进京。但计划败露,何进被宦官所杀。灵帝也被强行带致小平津,随后被董卓带回京。手握国家大权的董卓后废灵帝,新立汉献帝刘协。于是,各地军阀集结讨伐董卓,董卓烧毁都城洛阳,挟汉献帝向西移居长安。在了解了上述历史背景之后,可知全诗的大意如下:

汉朝已是二十二代,所任官吏不过徒有其表,何进之辈如猿猴般著帽束带,知识浅薄却想图谋大事。做事优柔寡断,而致少献帝被挟持,白虹贯日这样的不吉现象顿生,他自己也被宦官所杀。而贼臣董卓取而代之握国权,杀少帝太后,灭帝京,颠覆帝业根基,宗庙被烧,帝京西迁长安,洛阳人号哭迁徙。远眺荒废的洛阳城郭,就如那微子唱起麦秀之歌一样,悲伤难耐。

诗的前半部分,曹操批评没有谋虑、优柔寡断的何进,谴责他“沐猴而冠带,智小而谋强”。这里的“沐猴而冠”这一表达,也是嘲笑明明居高位,却招致国家混乱的何进。当然这里添加一“带”字,是为了调整五言诗的韵律。

这一始自秦汉时代传至六朝时代的“沐猴而冠”典故,屡屡被人启用。最初只是对项羽的批判,之后则演变为用于对朝廷高官们的责难。使其更进一步发展的是阮籍的《猕猴赋》。

《猕猴赋》除收录于《阮籍集》之外,《艺文类聚》卷九十五也收录了重要部分。不过,文字颇多相异之处,对此,前文提到的井村哲夫的论文中有详细的校异,故参照之。这里依据陈伯君的《阮籍集校注》,引用如下:

夫猕猴直其微者也,犹系累于下陈。体多似而匪类,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性褊浅而干进兮,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之伪真。藩从后之繁众兮,犹伐树而丧邻。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耽嗜欲而盼视兮,有长卿之妍姿。举头吻而作态兮,动可增而自新。沐兰汤而滋秽兮,匪宋朝之媚人。终嗤弄而处绁兮,虽近习而不亲。[106]

现参照中岛千秋和井村哲夫的译文[107],将上文大意解释如下:原本猿猴属于各种兽类中最不起眼的一类,即便如此,也位于人之后列。其体形似人,却非人类。姿态相异并不纯粹。表面看来似乎聪慧,实际上内在并无操守。故,虽有一副人脸,却是兽类。性质褊浅而寻求仕途,如同成为被秦所困的韩非子。扬起眉宇,时而瞠目而视,花言巧语以伪真实。以追随其后的众人为藩而守其身,但这正如砍倒作为与邻居为界的藩的树木,揭邻人的秘密,而丧失其友谊一般。整理衣冠穿上华丽的服饰,心怀如项羽般的心情衣锦还乡。沉湎于欲望暗送秋波之态,如司马相如般艳丽。抬起头扬起嘴角的姿态,愈作态愈成为让人奇异的新姿态。沐浴在兰花浴之中却越发污秽,不及那美男子宋朝。到末了,不过是落人笑柄,虽人在近处,却难以由衷地亲近。[108]

中岛千秋的研究认为阮籍的《猕猴赋》是“讽刺那些欠缺礼节之人,徒劳地炫耀其才干,取悦居于重要地位的当权者的下场”的一篇文章,“并不能明了具体指代的何人”。

与此相对,陈伯君认为“此文似有讽而作,否则,不至无端为猕猴写照”[109],他指出《猕猴赋》为讽刺而作,具体来说是为了感叹曹爽而作。曹爽为三国时代魏国人,受魏明帝宠爱官至大将军,明帝驾崩后,与太尉司马懿一起受遗诏之命辅佐少主。齐王芳即位,曹爽被封为侍中及武安侯,滥用权力。最终司马懿上奏告曹爽有叛逆之心,曹爽一族被灭。其传收录于《三国志》魏书卷九。

陈伯君注意到引用《晋书》高祖宣帝纪及《三国志》曹爽传的《魏氏春秋》,其中有句曰“我不失作富豪翁”,他据此有以下推测。

曹爽“我不失作富豪翁”之言,与项羽之“富贵不归故乡”何其相似!此亦沐猴而冠耳。疑此文为讽刺或悼叹曹爽而作。[110]

根据陈伯君的观点,因曹爽“我不失作富豪翁”的言论与项羽“富贵不归故乡”的言论非常相似,所以这是讽刺曹爽“沐猴而冠”。实际上,在上文所引的《猕猴赋》中,阮籍在列举猿猴的种种丑态的同时,举了韩非子、司马相如、宋朝等,将项羽作为“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的衣锦还乡的嘲笑对象进行列举。

《艺文类聚》卷九十五除收录了阮籍的《猕猴赋》(“猕猴”条),还收录了东汉·王延寿的《王孙赋》(“猕猴”条)、晋·傅玄的《猿猴赋》(“猿”条)。《王孙赋》曰,“有王孙之狡兽,形陋而丑仪。颜状类乎老公,躯体似乎小儿”,是以王孙的丑态与习性为主来作赋的,从现存的文章来看,这并未赋予深意。《王孙赋》终究只是富有趣味地表现了猿猴的习性,并没有将其与人进行比喻而滑稽化、讽刺化。正如中岛指出的那样,阮籍的《猕猴赋》在表现上,能看到踏袭王延寿的《王孙赋》的部分,但是它将其拓展,进而表现为对人类的讽刺。

另一方面,傅玄的《猿猴赋》也能见部分沿袭《王孙赋》的内容。比如,《猿猴赋》里的“既似老公,又类胡儿”,无疑是基于《王孙赋》的上述表达。《猿猴赋》因其全文没有留存下来,故很难清楚断定,但正如其开头部分“余酒酣耳热,欢颜未伸,遂戏猴而从猿”所述,这里描写的是醉酒的我戏猴,猿猴做出各种可笑的动作。

由此可见,三者在表现对猿猴的厌恶感的时候,有其共通性和关联性,但从对人类的讽刺和嘲笑上来看,阮籍的《猕猴赋》明显与其他两部作品相异。从表达“外察慧而内无度兮,故人面而兽心”,列举包含项羽等中国历史上的人物为嘲笑对象等方面来看,阮籍的《猕猴赋》应该理解为最明显拓展了“沐猴而冠”这一形象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