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猿”之历来诸说(1 / 1)

在介绍第七首和歌的先行研究之前,有必要先对日本上代文献中关于猿的意象稍作梳理。因猿在《万叶集》里仅在该首和歌中出现过一次,故还需讨论《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中的用例。日本上代文学中,将猿猴表记为“猿”“猨”“猕猴”等汉字,下文将以此为中心进行考察。

日本最早有关猿猴的记载,并非日本本国文献,而是见于中国著名的史书《三国志》魏书·东夷传·倭人条(日本简称《魏志》倭人传)。书中介绍倭国风俗之后,亦对倭国物产有详细介绍。所列物产多为植物,动物则仅有“猕猴”“黑雉”两种。尽管如此,从其记述可知,猿猴的确早就在日本列岛繁衍生息。

不过,《古事记》中猿猴只出现于神名、人名之中。如《古事记》、《日本书纪》中均有名为“サルタヒコ”的神,《古事记》用汉字表记该神名为“猿田毘古神”,《日本书纪》则表记为“猿田彦大神”,两者名义、属性不明处颇多。又如,天宇受卖命(《日本书纪》作天钿女命)的远祖猿女君,据说其名亦源于“サルタヒコ”。

《日本书纪》可见数处有关猿猴的记载,而对于猿猴与预言的关联性,尤其集中于皇极纪中。如,皇极纪二年冬十月戊午条有曰:

戊午,苏我臣入鹿独谋,将废上宫王等,而立古人大兄为天皇。于时有童谣曰:

小猴子在岩石上烤米,

山羊老翁啊,

吃了这烤米再走吧![78]

注曰:“苏我臣入鹿,深忌上宫王等威名,振于天下,独谟僭立。”即是说,苏我入鹿废除上宫王等人,欲立古人大兄为天皇时,这首歌谣被当做山背王覆灭的前兆歌谣,为世所流传,此处是将“小猴子”比作“苏我入鹿”。

另,皇极纪三年六月乙巳条可见如下记述:

乙巳,志纪上郡言,有人于三轮山见猿昼睡,窃执其臂,不害其身。猿犹合眼歌曰:

盼望站在对面山峰的男子,用他柔软的双手,抓住我的手。

究竟是谁在用粗糙皲裂的手,用这粗糙皲裂的双手,抓住我的手啊!

其人惊怪猿歌,放舍而去。此是经历数年,上宫王等为苏我鞍作围于胆驹山之兆也。[79]

此处猿猴所咏之歌,成为寓意上宫王等覆灭的政治前兆。

又,皇极纪四年正月条,可见将猿猴与伊势神宫联系起来的记述:

四年春正月,或于阜岭,或于河边,或于宫寺之间,遥见有物。而听猴吟。或一十许。或廿许。就而视之,物便不见,尚闻鸣啸之响。不能获睹其身。(旧本云,是岁,移京于难波。而板蓋宫为墟之兆也。)时人曰,此是伊势大神之使也。[80]

山丘、河边、宫殿等,到处可遥见其形,亦可遥闻其声,但走近一看,却不见其影。此事《旧本》中以为是板蓋宫成为废墟的前兆,但据“时人”所言,此猴乃是伊势大神的使者。这被解释为“伊势大神预言国家重大事情”[81],且与前例皇极纪三年六月条的记载一并认为是表示猿猴的一种属性,具有预言的能力。[82]

如上,《日本书纪》可见的三例均是表示猿猴与预言性紧密相连的事例,时而猿猴出现于和歌之中,时而猿猴自己咏歌言志。

除此之外,《日本书纪》《风土记》之中亦可见野生猿猴的数处记载。

十四年秋九月癸丑朔甲子、天皇猎于淡路岛。时麋鹿、猨、猪、莫莫纷纷、盈于山谷。(允恭纪)[83]

郡南七里、男高里。(中略)自池西山、猪猨大住。(中略)周里有山、椎栗槻栎生、猪猴栖住。(《常陆国风土记》行方郡)[84]

自郡东北十五里、当麻之乡。(中略)在二神之社、其周山野、栎柞栗柴、往往成林、猪猴狼多住。(《常陆国风土记》行方郡)[85]诸如此类,猿猴和其他动物一起出现于山中的记载时有所见。

另,《日本灵异记》下卷第二十四有一则名曰“依妨修行人得猴身缘”的故事,说的是一只白猴作为陀我(多贺)神社的神,进入僧人惠胜的梦中,请求诵唱法华经而得以实现的故事。对此,寺川真知夫和山口敦史曾有卓见,认为这则说话是融合了外来佛教的说话影响和日本本土的土著要素的一则故事。[86]

关于猿猴的记述,除此之外,《日本书纪》天武四年还有一例,《出云国风土记》有九例,《播磨国风土记》有一例。但不论哪例,都如上述所举例子一样,上代日本文献里可见的有关猿猴的例子,或描述为自然生息的动物,或描述为表示具有预言能力的动物,而描述为激烈嘲笑的对象的动物,却不见一例。

如若这般,则《赞酒歌》中出现的猿猴的特别属性就更应关注。然而,遍翻与《万叶集》相关的注释书,却发现与此相关的说明出人意料的少。其中,如契冲的《万叶代匠记》精撰本有如下说明:

今按,应该和译为:不饮酒之人,细看,或似猴。自作聪明,不喝酒之人,细看似猴,并非人也,乃看似聪明而已。涅槃经曰:天竺人,因蛇似龙、马为宝、猪狗污秽、猴似人之故,而皆不食。此和歌类似李白“但得醉中趣,勿谓醒者传。”[87]

文中前半部分对整首和歌的意思进行说明,后半部分所引涅槃经中的话,与此和歌中猿猴的意思大相径庭,可以肯定的是这并非其直接出典。

即便是现代注释书,如泽潟久孝的《万叶集注释》也只是对这句话简单解释为“如仔细看,大概与猿猴相似吧!”并不见对猿猴寓意的详细考证。又如《万叶集全注》[88],围绕着“与猴相似”的训读进行了详细考证,却未言及猿猴自身寓意的出典论。

当然,也有几篇从猿猴与中国文学的关联性进行考察,并试图探究其出典的论文。

首先,井村哲夫在《大宰帅大伴卿赞酒歌十三首》[89]中推断:“这首歌中引出猿猴来嘲笑人的想法,或许是从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猕猴赋》中得到启示。”他在详细分析《猕猴赋》的基础上,暗示了阮籍的《猕猴赋》可能是其出典,文中写道:“针对那一时代和社会的伪善风气,大伴旅人的抵触情绪,与阮籍的《猕猴赋》形成共鸣,这或许是赞酒歌(7)包含讽刺的原因。”

其次,平山城儿也在《赞酒歌的出典》[90]中,对猿猴的寓意从各个角度进行了详尽的探讨。并且,他在逐一分析了后汉王延寿的《王孙赋》、晋傅玄的《猨猴赋》及阮籍的《猕猴赋》的基础上,指出虽然阮籍的《猕猴赋》“不能说没有进入旅人的视野”,但是更偏向于傅玄的《猨猴赋》,认为“傅玄的《猨猴赋》完备地包含了酒、猿猴、丑陋这三大要素,如果从这方面考虑,我想指出,旅人的第7首和歌多少受到了《猨猴赋》的启示。”

又次,浅见徹《与猴相似论》一文[91],在分析了《文选》《艺文类聚》等中国典籍里的若干用例的基础上,推测认为比起具体的某个作品,更应该考虑中国文献中多见的“栏中之猿”,他指出:“旅人在这里所吟唱的猿猴,应该认为是如这里举出的中国诗文中的‘栏中之猿’。”

其他还有颇多论文论及《赞酒歌》中猿猴出典者,但大抵说来,上述观点可作代表。这些推断虽皆值得玩味,但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未能成为学界定论。实际上,加藤清论文《旅人的赞酒歌与忆良的罢宴歌》[92]对该首和歌先行研究整理得颇为详尽,然关于猿猴的出典,却完全没有触及。

总之,关于此和歌中的猿猴,正如前述平山城儿论文所述:“关于这第7首和歌,目前还未见能做出恰当注释的。”[93]这便是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