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继续对本首和歌中另一个关键词“秋风”进行考察。“秋风”在记纪歌谣未有涉及,是《万叶集》率先提出的元素,集中共吟咏了57处。根据辰巳正明的统计,“通过可以明确作者的作品进行考察,这些吟咏秋风的和歌在时代上都是比较新的歌作,作者未详者也是集中于卷十季节歌群,暗示代表新时代的高雅之风的可能性,”对额田王吟咏的“秋风”则称,“如此早地便出现在《万叶集》中,是因为汉文学所带来的理解”。[50]进而,辰巳先生对于《万叶集》中的这些吟咏秋风的和歌,指出它们的特点在于“是对旅途中遇到的秋风的寒冷进行吟咏,或是作为秋天的优美景物来吟咏,而不见秋日的悲情”,称将“秋风”作为表现秋天这个季节的景物来描述,可以认为是与七夕相结合而来的,是七夕诗促成了七夕歌中的“秋风”。[51]对其中的藤原宇合所作和歌:
等卿到几时,盼相会;
见面应今日,
秋风,已然吹。(卷八·1535)[52]
指出“明显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等待男子到来的和歌”,认为具有闺怨诗的特点,并提出“额田王的秋风歌也可以认为是她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吟咏等待中的女性形象的闺情诗”[53]。
对此“秋风”应该如何理解,自古以来都是争论的焦点。甚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各家围绕额田王本首和歌的解释主要是围绕“秋风”
展开的。古泽未知男、身崎寿、井手至对各家的说法进行了细致的整理,大致可以分类如下:
(1)前兆说
(2)风使说
(3)错觉说
(4)景趣说[54]
当然,这些都是权宜上的分类方法,在古泽与身崎之间也可以看到对具体说法在分类上的区别。另一方面,井手指出中国六朝时代的闺怨诗中多有“吟咏风无常吹动,哀叹不能与爱慕的人见面的内容”,以及“女人位于‘秋风’吹过的闺房,沉浸于对爱恋的思考,感叹不能与丈夫相见”[55]的作品,并注意到下面的《寄月》歌与额田王的歌作结构近乎一致:
我恋君,心灰意正冷;
秋风已起,
月已西倾。(卷十,2298)[56]
这里也把“秋风”作为女性焦急等待男子的意象来把握。井手称:“额田王和歌结句的‘竟是秋风’,也在表达含蓄却沁人心脾的秋风之意的同时,让人感到其中散发着一种对或不能再见天皇驾临的悲叹之情。在此可以指出,额田王‘秋风’的用法,其源头可以看作是六朝时代闺怨诗中的‘秋风’,在时代上也是最早受到了中国闺怨诗的影响。”[57]当然,也如井手先生指出的那样,中国的闺怨诗基本上并不将晃动帷帘的秋风作为与丈夫相聚的前兆描写。
事实上,虽然上述诸多现有说法中未曾涉及,但中国自汉代固定下来的“秋风”意象是和更为重要的印象结合在一起的,甚至称其即解读宫怨诗中极为重要的关键词也不为过。
首先来看一下收录于《玉台新咏》卷一中的班婕妤《怨诗》及序。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58]
序曰:“昔汉成帝班婕妤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据《汉书·外戚传下》的记载,班婕妤乃汉成帝即位时中选的妃子,因才貌双全,起初颇得宠于成帝,也受到皇太后的爱护。然而,后来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夺得了成帝的宠爱,因恐自身危险,退居于长信宫,侍奉太后,孤寂度日。当时创作的便是著名的《长信宫赋》以及这首《怨诗》。只是《汉书》仅收录了《长信宫赋》,并未收此《怨诗》。
本诗大意如下:新撕了一块齐国产的白绢,制成了一把形如满月的团扇。这柄团扇总从你的怀里或袖子里拿出来、放进去,每次挪动时都会扇起微风。然而令我担心的是,当秋风吹起,凉风夺去炎热之时,我自己便如秋日里的团扇一般,会被扔进箱子里,你的恩情也会到此为止。
从本因优良的材质和花纹而受到喜爱但至秋风时节便遭丢弃的团扇的命运中,女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借由此诗发出感慨。以该诗为契机,“秋风”与“团扇”作为宫怨诗中的重要元素,稳固地立于之后的中国文学史上。当然,这里吟咏的“凉风”,和“秋风”的意思完全相同。
《文选》卷二十七《乐府上》中也有收录,题作《怨歌行》,而卷三十一《杂拟下》(《玉台新咏》卷五)所收江文通《杂体诗三十首》中,其三载拟《班婕妤(咏扇)》诗作。
纨扇如圆月,出自机中素。
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
采色世所重,虽新不代故。
窃愁凉风至,吹我玉阶树。
君子恩未毕,零落在中路。[59]
该诗也以上述班婕妤《怨诗》为蓝本,吟咏了秋风吹起后被丢掉的团扇的命运,大意如下:白色绢布扎成的团扇形同圆月一般,它是用织机中的白绢制作出来的。上面画着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与丈夫萧史同骑鸾鸟,飞向烟雾缭绕的天空。美丽的色彩虽为世人所看重,但即便是新品也不应取代旧物。我所担忧的,是秋风吹来,会不会也吹到我玉阶上的树呢?这样一来,会不会在皇帝的恩宠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却像团扇一样被抛弃了呢?
从诗题及整体内容上可得知,本诗系前文言及的班婕妤《怨诗》的拟作,这一点一目了然。尤其是在“窃恐凉风至”到“零落在中路”的末四句中,保留了浓重的沿袭痕迹。
如梁简文帝所吟“秋风与白团,本自不相安”(《怨诗行》,收入《玉台新咏》卷七)那样,原本是毫不相关的“秋风”与“白团(团扇)”,在班婕妤《怨诗》问世以后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几乎变成了固定搭配。比如《乐府诗集》卷四十二《相和歌辞·楚调曲中》,继班婕妤《怨诗行》之后,还收录了曹植、傅玄、梁简文帝、江淹、沈约、庾信、虞世南、李白等人的同题作品,并且接下来,陆机、梁元帝、刘孝绰、孔翁归、何思澄、王淑英妻沈氏、何楫等六朝时代人们所作的同题诗《班婕妤》(一曰《婕妤怨》)也收录在卷四十三《相和歌辞·楚调曲下》,表明在当时此题材多次为人所吟咏。此外,将典故咏入诗中的例子也很多见。在此从井手至论文中也提到的诗里举出一例,比如王僧儒的《秋闺怨》(《玉台新咏》卷六),具体如下:
斜光隐西壁,暮雀上南枝。
风来秋扇屏,月**灯吹。
深心起百际,遥泪非一垂。
徒劳妾辛苦,终言君不知。[60]
从题目《秋闺怨》便可得知,本诗描述的是女子秋日里的闺怨,至于第三句“风来秋扇屏”,不用说,是承袭了前述班婕妤《怨诗》的说法。
诚如梶川信行所述:“在《万叶集》中,通常是‘秋风’吹‘冷’,并且不是期待男子到来般的意象”,这意味着额田王的和歌“很可能是暗示着男子已经许久不至了”。[61]若进一步推测,可以认为额田王此歌与其解作丈夫到来前兆之说,或是眼前的景趣之说,不如看作是对一味等待天智天皇的到来却总不能实现的悲叹,是作为宫中女性的怨情进行描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