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皎然《诗议》对属论(1 / 1)

皎然《诗议》还有对属论。主要在东卷《二十九种对》和南卷《论文意》。

一、传统对属论的补充与新论证

初唐人提出的许多对属,皎然都有所论,主要是补充例证,偶尔也作阐述。如的名对,皎然举陈后主诗和薛道衡诗为例,前诗云:“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后诗云:“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并且说:“有虚名实名,上对实名也。”皎然是主张可以对虚,也可以对实的,从这二句论述看,似乎他认为的名对须是实名对。如隔句对,皎然引鲍照诗:“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双拟对,皎然引何逊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联绵对,皎然引诗:“望日日已晚,怀人人不归。”东卷“第四联绵对”下另有二诗例,一为“霏霏敛夕雾,赫赫吐晨曦;轩轩多秀气,奕奕有光仪”,一为“视日日将晚,望云云渐积”,可能也为皎然引诗。从所引诗例看,皎然所谓联绵对,既指二个意义节奏单位连接处的联绵相对,又指一般的重字相对。互成对,皎然引诗:“岁时伤道路,亲友念东西。”异类对,皎然引诗:“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又说:“又如以‘早朝’偶‘故人’,非类是也。”异类对。《文镜秘府论》东卷“第六异类对”引皎然引例:“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所引为陈子昂诗。又说:“又如以‘早朝’偶‘故人’,非类是也。”这后一句,传本皎然《诗议》作:“又宋员外诗(阙),以‘早潮’偶‘故人’,非类为类是也。”宋员外当为宋之问。但宋之问集中没有用“早潮”偶“故人”的诗。

皎然也提出一些新的对属名目。这有《文镜秘府论》东卷的八种对,即邻近对、交络对、当句对、含境对、背体对、偏对、双虚实对和假对。传本皎然《诗议》也有这八种对,不过假对在双虚实对之前,顺序稍有不同。另外,《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皎然《诗议》还有对俗对、下对的批评。

新提出的对属名目,有些实际源自初唐。比如东卷“第十九交络对”,举例说:“出入三代,五百余载。”前句第三字“三”与下句一二句“五百”相对,一二字“出入”与下句第三字“余”相对。这是皎然之说,这实际就是北卷《论对属》的“上升下降”。东卷“第廿当句对”。皎然举例:“薰歇烬灭,光沉响绝。”前句“薰歇”与“烬灭”当句相对,下句“光沉”与“响绝”亦当句相对,这与北卷《论对属》的“同类连用,别事方成”同一形式。北卷《论对属》即出初唐《笔札华梁》和《文笔式》。

有些则在初唐和盛唐基础上有所调整,有所引申。比如邻近对,不用直接的意思,而用邻近之义相对。东卷“第十八邻近对”举二例,一为北周无名法师《过徐君墓》:“死生今忽异,欢娱竟不同。”一为陈后主《幸玄武湖饯吴兴太守任惠》:“寒云轻重色,秋水去来波。”前例前半,“死生”与“欢娱”,一为实事,一为情绪,本不相对,但“死生”之义与或欢乐或悲哀之情相邻,故可与“欢娱”相对。后例前半,“寒云”为秋寒之云,字与“秋”义相邻,同为写秋天之景,用其邻近之义,则与“秋”字相对。寒与秋相对,古代多有其例,沈约《梁甫吟》:“寒光稍耿耿,秋海日沉没。”《行园》:“寒瓜方卧垅,秋菰亦满陂。”谢脁《治宅》:“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二十六:“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皎然自己也多有其例,如《答苏州韦应物郎中》:“格将寒松高,气与秋江清。”《劳劳山居寄呈吴处士》:“寒园扫绽栗,秋浪拾干薪。”此外,可以秋气对霜天,对雪辉,可以霜月对寒蜻,霜云对冻水,春分对寒食,春曲对寒歌,寒蔬对春蚁。皎然邻近对正是对这类对属经验的总结。但是皎然举例的另一半,前诗的“今忽异”与“竟不同”,后诗的“轻重色”与“去来波”,却是的名对或说正名对。所以皎然接着说:“上是义,下是正名也,”所谓“上是义”,是说上半用邻近之义对,是义对,也是意对,而下半,则是的句对,这可以说是的名对和意对的结合,这也就是皎然所说的:“此对大体似的名,的名窄,邻近宽。”当然,这只是字的意对,不是整句的意对。

比如背体对。东卷“第廿二背体对”皎然举谢灵运《登池上楼》为例:“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一说进德,一说退耕,德与耕,不同一类词,应该是异类对。但是,这类对偶成对之语词之间,却存在对应依存关系,进—退、智—力,都可以说是互相依存的统一体中对立的两极,这与异类对的天—山、鸟—花之类又不相同,而与“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之类相似,从这点看,又可说与的名对的反对相似。而且,如《文选》六臣刘良注,言进德济世,智则疏拙;退耕自给,力不堪任,上下两句整体之意完全相背,写的是完全相背的人生道路,从这个意义看,又可以说是意对。皎然所谓“背体对”,可以说是异类对、的名对和意对的结合。

比如假对。东卷“第廿五假对”皎然说:“诗曰:‘不献胸中策,空归海上山。’或有人以‘推荐’偶‘拂衣’之类是也。”诗例上句“策”字借“泽”之音与“山”相对,这与元兢、崔融所说的晓路(音露)对秋霜是一样,是声对。所举另一例,“推荐”之“荐”是动词,但借其草席的字面意义,则可以与“衣”字相对。这与元兢、崔融所说的桂楫对荷戈一样,是字对。有论者说皎然的假对是意对[16],实是一种误解。皎然所说的假对,实是声对和字对的结合。凡有所假,不论假音还是假字面义,都是假对。

比如偏对。东卷“第廿三偏对”举例:“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又曰:“日月光太清,列宿曜紫微。”又说:“古人以‘芙蓉’偶‘杨柳’。”“芙蓉”偶“杨柳”,指北齐萧愨《秋思》诗:“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见《颜氏家训·文章》篇,又见《北齐书·文苑传》。这三个例子诗句的后半均为对偶[17]。但其前半,第一例和第三例上句“古墓”、“芙蓉”,第二例下句“列宿”为一个词,第一例和第三例下句“松柏”、“杨柳”和第二例上句“日月”为两个词并列,这与北卷《论对属》所说的“前复后单”是同一情形,“前复后单”举例:“日月扬光,庆云烂色。”正是日月两事,是复;庆云一物,是单。但是东卷“第廿三偏对”另有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又一例:“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前诗前半,后诗后半构成对偶,但诗句的另一半,前诗上句“马鸣”是主谓结构,由名词和动词组成,而下句“旆旌”则由两个名词并列组成;后诗上句“亭皋”是为亭候于皋隰,下句“陇首”为陇山之顶,严格说来都不组成对偶。东卷“第廿三偏对”皎然又举例:“春豫过灵沼,云旗出凤城。”诗出沈佺期《昆明池侍宴应制》,《全唐诗》卷九七作“春仗过鲸沼,云旗出凤城”。这一例中,前句后半“过灵沼”(据《全唐诗》作“过鲸沼”)与下句后半“出凤城”相对;而其前半,前句“春豫”也好,“春仗”也好,均指帝王春天出巡之事,“云旗”为画有熊虎图案的大旗,并不相对。皎然又说:“此例多矣,但天然语,今虽虚亦对实。如古人以‘芙蓉’偶‘杨柳’,亦名声类对。”这里提出两个问题,一是以虚对实,一是声类对。关于以虚对实,我们下面专门讨论。从这句话看,皎然是虚实之对也作为偏对。关于声类对,皎然没有具体说明,不一定针对前句所说的“芙蓉”偶“杨柳”而言,因为“芙蓉”虽为联绵词,但既不是双声,又不是叠韵,与“声类”无关。前述传本王昌龄《诗格》“势对例五”有“偏对五”,说:“重字与双声叠韵是也。”皎然所说的“声类”,应该就是指重字与双声叠韵之对。王昌龄和皎然都以重字与双声叠韵相对为偏对,王昌龄《诗格》所谓“偏对”,又源自初唐《笔札华梁》所说的异类对,前引《文镜秘府论》东卷“第六异类对”引《笔札华梁》就说:“或双声以酬叠韵,或双拟而对回文;别致同词,故云异类。”马鸣与旆旌,亭皋与陇首相对也好,春豫与云旗相对,这又不仅仅是“前复后单”。这样看来,诗有半句工整对偶,而另半句,不论构词方式不同也好,虚实对也好,声类对也好,只要不构成工整的对偶,这样的诗句,在皎然看来,都是所谓“偏对”。所以东卷“第廿三偏对”引皎然说:“谓非极对也。”又说:“全其文彩,不求至切,得非作者变通之意乎。”这样看来,皎然所谓“偏对”,既吸收了初唐“前复后单”之说,又融入了初唐异类对中的声类对和盛唐王昌龄的“偏对”之说,还融入了虚实相对之说。虚实可以相对,这主要是皎然提出来的。皎然偏对和他的邻近对、背体对、假对一样,是在初唐和盛唐对属论基础上有所调整和引申。

以交络对指称“上升下降”,以当句对指称“同类连用,别事方成”,显然更为简洁明了。的名对和意对结合而成邻近对,异类对、的名对和意对结合而成背体对,声对和字对结合而成假对,吸收“前复后单”之说,又融入了异类对中的声类对以及虚实相对之说而成偏对,既简洁明了,又对一些对属现象作了新的归纳和概括。这都使一些对属变得更易于操作,一些对属现象得到更为细致的清理。

这反映了皎然关于对属的一些新的思考和认识。

二、关于俗对、下对的批评

更能反映皎然个人思想的,是他关于俗对、下对的批评,和含境对、双虚实对的提出。

关于俗对、下对的批评,见于《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皎然说:“至如渡头、浦口,水面、波心,是俗对也。上句青,下句绿;上句爱,下句怜:下对也。‘青山满蜀道,绿水向荆州。’语丽而掩瑕也。”这是针对俗巧提出来的。皎然,提出削其俗巧,与其一体,所谓俗巧,就包括俗对和下对。直接地看,渡头、浦口,水面、波心,青和绿,爱和怜,同类而对,轻重均衡,大小整齐,而且渡头、浦口、水面、波心本身既是名词,这些词中,头、口、面、心又都是人体部位之名,两层以上的意思相对,可以称得上奇对,这样的对偶可以说非常工巧。但是,浦口对渡头,水面对波心,语虽异而所写之事则一。这类语词,为对偶而对偶,惟见细巧,不合自然,这可能就是皎然所说的“俗对”。青、绿,爱、怜,均语义相重相滥,而且过于尖巧。按照皎然的思想,写诗作文,熟名、俗名、俗字,鄙俚俗和古今相传俗,都是俗巧。送别诗,山字之中,必有离颜;溪字之中,必有解携;送字之中,必有渡头字;来字之中,必有悠哉,都是俗巧。按照这个道理,如果渡头之对必有浦口,水面之对必有波心,青必对绿,爱必对怜,青山必对绿水,句句同区,篇篇共辙,意熟语旧,加上语义相重相滥,过于尖巧,就成了俗对和下对。他所举例,“青山满蜀道,绿水向荆州。”诗句本身对仗工巧,语言流丽,但青山以对绿水,是人们习用常用的熟名旧语,这就语丽而掩瑕。削其俗巧,反对意熟语旧,对属要有变通和创新,是提出俗对下对的基本思想。

和削其俗巧一样,他批评俗对下对,应该是针对时风而言。对偶用熟名旧语,这种现象在当时并不少见。用熟名奇对,有不少例子。渡头、浦口,水面、波心直接相对的例子未能找到,但王昌龄《采莲曲》“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王维《新晴野望》:“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以浦口对江头,渡头对溪口,应该属这一类。至于其他类型的熟名奇对则更多。比如,写山路曲折奇险,多以羊肠为对。刘宋鲍照《登翻车岘》“淖坂既马领,碛路又羊肠”,梁武帝《登北顾楼》“登陟雁行上,差池羊肠转”,梁萧统《开善寺法会》“诘屈登马岭,回互入羊肠”,北朝庾信《任洛州酬薛文学见赠别》:“羊肠连九坂,熊耳对双峰”之后,唐人有不少效仿。唐玄宗《早登太行山中言志》:“火龙明鸟道,铁骑绕羊肠。”杨炯《广溪峡》:“山路遶羊肠,江城镇鱼腹。”王维《燕子龛禅师》:“山中燕子龛,路剧羊肠恶。”杜甫《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路失羊肠险,云横雉尾高。”刘长卿《按覆后归睦州赠苗侍御》:“羊肠留覆辙,虎口脱余生。”李益《北至太原》:“南阨羊肠险,北走雁门寒。”都是例子。奇对之外,其他熟名旧语为对的更多。比如皎然注举之例的青山对绿水,就很普遍。青山绿水之对,似始于谢脁,他的《还涂临渚》:“绿水缬清波,青山绣芳质。”还有《往敬亭路中》:“绿水丰涟漪,青山多绣绮。”后来陈张正见《初春赋得池应教》也有“雪尽青山路,冰销绿水池”之句。可能因为工巧,所以为唐人习用。皎然所举例子,“青山满蜀道,绿水向荆州”,就出崔颢《寄卢象》诗。这首诗之外,崔颢还有《舟行入剡》:“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崔颢之外,皎然之前,李憕、孟浩然、王维、刘长卿等都有青山绿水之对。如果把当句对也算上,则还有任华、耿湋、李嘉佑等人的诗句[18]。至于一般的上句青,下句绿,则更多。颜色之词相对,六朝就比较流行。谢灵运、鲍照、沈约、萧纲、萧绎、江总等人的诗,可以看到青缴对丹罗,青春对白苹,紫兰对青梧,青琴对朱草,紫叶对青芽,丹巘对青嶂,白云对青霞,青玉对碧石等,也可以看到白芷对绿苹,残红对初绿,绿箨对紫茸,绿杞对红桃,绿野对白云等,素芷对绿葹,绿叶对朱苞等,唐人这类对偶更多。这当中就有不少青与绿之对。这些对属,有些描写一般事物,如萧纲《系马》:“青骊沈赭汗,绿地悬花蹄。”庾肩吾《和刘明府观湘东王书》:“羽陵青简出,妫泉绿字分。”宋之问《故赵王属赠黄门侍郎上官公挽词》二首其二:“绿车随帝子,青琐翊宸机。”沈佺期《白莲花亭侍宴应制》:“霜威变绿树,云气落青岑。”更多的是写景。写景的诗,总感到有一种套路。青山绿水的自不必说,如王湾《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孟浩然《登安阳城楼》:“楼台晩映青山郭,罗绮晴骄绿水洲。”王维《别辋川别业》:“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刘长卿《酬李侍御登岳阳见寄》:“绿水潇湘阔,青山鄠杜深。”另外如萧纲《秋夜》:“绿潭倒云气,青山衔月规。”江总《赋得一日成三赋应令》:“绿溆明层殿,青山照近楼。”都是一句青山,一句绿水,其他的诗句,如萧绎《洛阳道》:“青槐随幔拂,绿柳逐风低。”萧绎《细草》:“依阶疑绿藓,傍渚若青苔。”杜审言《赋得妾薄命》:“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虞世南《侍宴应诏赋韵得前字》:“绿野明斜日,青山澹晚烟。”青山绿水之外,金与玉,歌与舞,云与雨,光与影,花与叶。比如青春与白日之对。唐代皎然之前,陈子昂、高适诗各有一处,沈佺期诗有二处,李白诗有三处,杜甫诗有四处[19]。这些诗歌,语句流丽,对属工巧,艺术性有的确实不错,但都是青山对绿水,都是青春对白日,就有一种皎然所说的,意熟语旧之感,有一种圆熟之感。皎然自己也未能免俗,也有一处[20]。这些未必都是俗对下对,但皎然提出俗对下对,应该与对偶存在这一问题有关。

皎然的对属论,一方面继承和吸收了初唐的思想,另一方面,又与初唐有所不同。下面要讨论的关于对偶中虚实问题的看法,他就与初唐有所不同。提出俗对下对,针对时风,对初唐对属论似乎也有微词。渡头、浦口,水面、波心都是奇对。奇对是初唐元兢提出来的,而皎然把这几个实际是奇对的对属批评为俗对。皎然举“青山满蜀道,绿水向荆州”之例,说是语丽而掩瑕,上句青,下句绿,青山绿水之对在他看来,应该也是下对。我们再看东卷“第十二平对”,说:“平对者,若青山、绿水,此平常之对。”初唐元兢提出“平对”,正是以“青山绿水”之对为例。初唐提出的各种对属都有例句例字,这些例句例字,往往就是这类对属的常用之字,带有示范的性质。这些例句例字,古今相传,为人常用,在皎然看来,也会有意熟语旧之嫌。

提出俗对、下对并加以批评,确实比较多地反映了皎然个人的思想。

三、含境对的提出

皎然关于含境对的论述很简单,东卷“第廿一含境对”说:“赋曰:‘悠远长怀,寂寥无声。’”只有两个例句,没有任何解释。要理解其中更多的内涵,要联系皎然的其他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联系文学思想的发展。

联系皎然的其他诗歌理论,很自然地想到他的诗境思想。以“境”论诗,是皎然文学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他提出“取境”,说:“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偏逸。”(《诗式》卷一“辨体有一十九字”)他又说:“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他把选取和创造意境看作诗歌构思的基本要求。他说:“诗情缘境发”(《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扬上人房论涅盘经义》)诗的感情要缘境而发,诗歌感情的抒发也旨在意境的创造。他又提出:“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诗式》卷一“重意诗例”)这实际涉及诗歌意境无穷韵味的问题。所谓含境对,显然是皎然诗境思想在对属论上的反映。皎然引了司马相如《上林赋》的两句。这两句,就字面来说,“悠远”可与“寂寥”相对,“长怀”可与“无声”相对。就句意来说,上句着眼于空间之悠远,下句着眼于声音之寂寥,也可相对。从这个意思上,也可以称之为意对。但皎然的意思显然并不在此。他说这是“含境对”,就是说,这两句都蕴含着某种意境,按照《文选》李善注,“悠远长怀”的“怀”就是归,言水奔放而长归于渊海。但是在这里,皎然是不是把它理解为情怀之怀呢?如果皎然是这样理解,那么,在皎然看来,悠远空旷,寂寥无声,是眼前景象,也是心中之境,这正是情景交融的意境浑成之句,正是要情景浑融之中蕴含着某种无穷的韵味。不管怎样,皎然显然是认为,对属也应该以意境相对,以意蕴氛围相对,以无穷的韵味相对。所谓含境对,可以说是皎然诗境思想在对属论上的反映。

联系皎然的创作实践,会发现,他在诗歌中常常用“境”字表现他所感受到的生活、山水境界。他说:“苍林有灵境,杳映遥可羡。”(《兵后早春登故鄣南楼望昆山寺白鹤观示清道人并沈道士》)说:“境新耳目换,物远风烟异。”(《奉和颜使君眞卿与陆处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披云得灵境,拂石临芳洲。”(《同颜使君眞卿李侍御萼游法华寺登凤翅山望太湖》)“深居寡忧悔,胜境怡耳目。”(《冬日山行过薛征君》)他所向往的是幽寂清澄澹远之境,因此他诗中经常写“万境澄以净”(《答郑方回》),“身闲境亦清”(《酬乌程杨明府华将赴渭北对月见怀》),“怀人在幽境”(《白云上人精舍寻杼山禅师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境浄万象真”(《持可席道心制野猿法语授幽客》),“闲坐见真境”(《宿山寺寄李中丞洪》)。他的诗因此经常写澄澹的秋水,清迥的夜空,色浄氛霭无,寺扉隐天色,影刹遥丁丁,写旷望烟霞尽,秋色望无边,万壑静闻钟,他的诗因此经常出现杳冥、冥寂、寂寥、寂历、閴寂、寂寞、禅寂、寂寂、岑寂、岑寂、空寂这样的语词,经常写情思眇眇,写悠然望远,写苍凉之远景,写离心远水共悠然,写幽远少人知,春色遍远道,写碧水何渺渺。这是山水自然之境,也是心境。他说:“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闻钟》)又说:“心境寒草花,空门青山月。”(《酬李司直纵诸公冬日游妙喜寺题照昱二上人房寄长城潘丞述》)这样的写悠远寂廖之境的句子,经常组成对偶。这样的对偶在皎然诗中是很多的。比如:“望远涉寒水,怀人在幽境。”(《白云上人精舍寻杼山禅师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天高林瘴洗,秋远海色清。”(《奉陪杨使君顼送段校书赴南海幕》)“万里见秋色,两河伤远情。”(《岘山送裴秀才赴举》)“澄澈湘水碧,泬寥楚山青。”(《杼山禅居寄赠东溪吴处士冯一首》)“永夜依山府,禅心共寂寥。”(《晩秋宿李军道所居》)“影殿山寂寂,寥天月昭昭。”(《宿道士观》)“高月当清冥,禅心正寂历。”(《答豆卢次方》)“寂寂孤月心,亭亭圆泉影。”(《宿山寺寄李中丞洪》)“机闲开浄水,境寂听疎钟。”(《建元寺集皇甫侍御书阁》)“寒花寂寂遍荒阡,柳色萧萧愁暮蝉。”(《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春草思眇眇,征云暮悠悠。”(《南湖春泛有客自北至说友人岑元和见怀因叙相思之志以寄焉》)“相思路渺渺,独梦水悠悠。”(《与卢孟明别后宿南湖对月》)“远望浮云隔,空怜定水清。”(《春夜期裴都曹济集心上人院不至》)

这当然受皎然佛教思想的影响。皎然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僧徒。他从律宗名僧守真受具足戒,应受律宗影响很深,但他博学他宗,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南宗禅[21]。他的作诗“取境”说,就借用了佛教成语[22]。他常常说禅中之境,说禅寂,禅心寂历、寂寥,说禅地閴寂,说虚静依禅等等[23]。他所追求和表现的空明清迥悠远寂廖的境界,正是禅宗修养的极致境界。

皎然“含境对”正可以从这样的创作和思想背景中得到更深的理解。以诗句蕴含意境为对,应该与他在诗歌和生活中对“境”的追求有关,与他对禅家之境追求有关。皎然论含境对所举例句,“悠远长怀,寂寥无声。”出自汉司马相如《上林赋》,本只是对上林苑景象的赋写,是大量铺张扬厉句子中的二句,所写只是八川分流,归于太湖的实景,但把这二句单独抽出来作为语例,就有了独立的语境。上面我们列举了皎然的大量诗句,可以体味到幽远清迥之境,虚澄寂寥之境,体味到禅心寂历,体味到秋水悠悠,暮云悠悠中的眇眇之思,禅寂之心,从“悠远长怀,寂寥无声”二句,皎然是不是有着同样的体味,是不是感受到同样的寂寥幽远的禅境呢?他在诗中经常用这样表现禅境的句子组成对偶,用有着同样韵味的句子作为例子来说明他的含境对,不是很自然吗?

从文学思想的发展来看,自从盛唐诗人创造了玲珑透剔、空灵浑融的意境的美,殷璠《河岳英灵集叙》就已提出“兴象”说,从理论上朦胧地接触到这一问题。王昌龄进一步提出物境、情境、意境等“诗有三境”之说,提出构思时处身于境,视境于心,了然境象的问题,提出意须出万人之境的问题,提出境思的问题,提出构思时以心击之,深穿其境的问题。皎然进一步提出取境说,提出文外之旨,但见性情,不睹文字之说,在创作实践中倾向于空明清迥悠远寂廖的禅家境界。用表现同样的审美情趣和意境的对句,提出含境对,皎然提出含境对,表现悠远寂廖之境,主张以意蕴氛围相对,以无穷的韵味相对,显然反映了文学思想的新发展,反映了新的诗歌审美追求。

皎然之前,作为一种文学思潮,意境美的创作主要在盛唐,但皎然提出含境对,不用汉代司马相如之例。从盛唐和皎然的创作实践看,意境美的追求主要在诗歌中,但皎然提出含境对,所用却是赋之例。这当中或者也有值得稍加吟味的地方。用汉代司马相如之例,或者为了证明此种对属渊源有自,古已有之。用赋之例而不用诗之例,可能因为含境对的例子诗中触目皆是,反而不用举例,皎然还可能认为,意境创造,含境对属,不仅诗中需要,而且赋也需要。这是各种文体都适用的对属。当然,皎然也可能什么也没有考虑,只是从这两个句子体味到他所追求的幽远寂廖的禅境罢了。

把诗境思想和创作及生活对禅境的追求运用于对属论,主张以意境相对,以意蕴氛围相对,以无穷的韵味相对,以幽寂清澄澹远的禅境相对,这是我们结合皎然其他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思想特点体会到的东西。在盛唐创造了意蕴浑融,韵味无穷的意境美,在诗境理论提出来之后,有初唐一般对属论和意对基础上提出含境对,反映了文学思想的变化和发展。在皎然看来,含境之对古已有之,不仅适用于诗歌,也适用于其他文体,比如,适用于赋。这是我们对皎然含境对的一些认识。

四、双虚实对的提出

东卷“第廿四双虚实对”:“诗曰:‘故人云雨散,空山来往疏。’此对当句义了,不同互成。”这是皎然的双虚实对。此外,东卷“第一的名对”、“第廿三偏对”和“第廿八叠韵侧对”,以及南卷《论文意》还有皎然关于对属虚实问题的一些论述,与双虚实对有关,我们放在一起讨论。

对属虚实的问题,还在初唐就提出来了。《文镜秘府论》东卷“第廿八叠韵侧对”引崔融说:“夫为文章诗赋,皆须属对,不得令有跛眇者。跛者,谓前句双声,后句直语,或复空谈:如此之例,名为跛。眇者,谓前句物色,后句人名;或前句语风空,后句山水:如此之例,名眇。何者?风与空则无形而不见,山水则有踪而可寻,以有形对无色:如此之例,名为眇。”后来王昌龄也有论述。《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王昌龄说:“夫语对者,不可以虚无而对实象。若用草与色为对,即虚无之类是也。”从王昌龄的论述看,崔融所说的风与空则无形而不见,山水则有踪而可寻,以有形对无色,实际谈的就是对属的虚与实的问题。皎然提出双虚实对,以及下面将要引述的“第一的名对”、“第廿三偏对”和“第廿八叠韵侧对”,以及南卷《论文意》所引皎然之说,则对偶虚实之说更为详尽的论述。

对属虚实问题的提出,是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

它应该反映了古代传统思想和审美的虚实观。古代传统思想里,就有自己的虚实观。老庄的道,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就是虚,以老庄看来,道与万物的关系,就可以看作是虚与实的关系。道为无,为虚,因此体道要致虚极,守静笃。就审美来说,六朝绘画就提出以形写神,气韵生动的问题。在诗歌创作中,则往往以写景为实,抒情为虚。皎然提出但见情性,不睹文字。后来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引《四虚》序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要化景物为情思[24]。而事实上,六朝《文心雕龙》就已提出拟容取心。所谓取心,就是注意精神层面,拟容是实,取心则可以说是虚。

就语言学来说,就一般词汇学来说,也有虚词实词的划分。就是说,《尔雅》在按内容给词分类的时候,就多少注意到了词的虚实之分,虚词多见于“释诂”、“释言”、“释训”篇。《文心雕龙·章句》:“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列举之词,都是一类。宋人明确提出虚字、实字之说,清人对虚词有更多深入的研究。后来的归类,大抵是以有实义的词为实词,而以助词、语气词、叹词等为虚词。

但是,唐代人们对属论上的虚词实词之说,又有着自己的特点。何为虚实,有自己的界定。

他们论及一些词。崔融论文章诗赋属对的跛与眇,说到双声、直语、空谈、物色、人名、风空、山水。双声似不必细说,但这里所说“双声”,既指似应泛指声类词,既指双声,也指叠韵,甚至可能包括联绵词。与双声相对,直语应该是不借助包括双声之类修饰性语词,直接叙写的语词。如《文心雕龙·书记》就称諺语为直語。后来殷璠《河岳英灵集叙》也说曹刘诗多直语。空谈,从字面看,应该是无须实证,直接说理的语词。直语是直接抒情叙事,空谈则是直接说理。物色,《文心雕龙》有专门的《物色》篇,是描写自然景物之词。人名不用说,就是人的名字。风空是无形而不见,风应该早就是自然界的风,空就是天空。上官仪《奉和颍川公秋夜》“泬寥空色远”,宋之问《麟趾殿侍宴应制》“空外有飞烟”,李峤《燕》:“玄衣澹碧空”的空。王昌龄说到草与色。草自然是花草的草,应该是泛指各种自然的有形的景物。关于色,下面再解释。皎然论对偶虚实,也论及一些词。《文镜秘府论》东卷“第廿三偏对”皎然为说明“但天然语,今虽虚亦对实”,前引“春豫过灵沼,云旗出凤城”二句,后说:“如古人以‘芙蓉’偶‘杨柳’,亦名声类对。”“春豫过灵沼”二句:出沈佺期沈佺期《昆明池侍宴应制》,云旗指画有熊虎图案的大旗,指物。“春豫”,《全唐诗》作“春仗”,指事,帝王出行之事。“芙蓉”偶“杨柳”指北齐萧悫《秋思诗》中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何以说这两句是“声类对”,不太清楚。可能因为“芙蓉”一词为联绵词,可能在唐人看来,非双声叠韵的联绵词也称作为声类词。崔融曾说,前句双声,后句直语。这里的“杨柳”应该是直语,而“芙蓉”是联绵词,可能指这种情况,皎然称之为声类对。不然无法解释。东卷“第廿四双虚实对”皎然所举例诗:“故人云雨散,空山来往疏。”“云雨”为名词,来往则是动词。东卷“第一的名对”引皎然说:“又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有虚名实名,上对实名也。”所谓“上对实名”,指的这两句诗为实名对,而这两句诗,日月对山河,正是名词与名词相对。在这里,他是以名词为实词,以动词为虚词。东卷“第廿八叠韵侧对”引皎然说:“景风心色等,可以对虚,亦可以对实。”则是以景风心色为虚。所谓景风心色,南卷《论文意》引皎然说有解释。皎然说:“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对虚,亦可以对实。”景也就是影,日光之影。风即崔融所谓风空的风,自然界风。心,应该指各种心理现象,精神现象,感情现象,包括所思所感等。所谓“色”,与王昌龄所说的草与色为对的“色”应该一样。色在佛教指可以感知的一切形质。但佛教同时认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皎然这里说:“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这里所谓“义”,我理解就是佛教的存在的无实定性之义,就是空。皎然诗中经常写“色”。写空界色或空色,如“咫尺空界色”(《遥酬袁使君高春暮行县过报德寺见怀》),“空色清凉寺”(《寄报德寺从上人》)。写色净、翠色、霁色、静色,如“色浄氛霭无”(《奉陪郑使君谔游太湖至洞庭山登上真观却望湖水》),“虚空翠色分”(《奉同卢使君幼平游精舍寺》),“霁色摇闲情”(《酬乌程杨明府华雨后小亭对月见呈》),“蹑苔怜静色”(《答孟秀才》),还有秋色、月色、春色等。还有不少色天,如“色天夜清迥”(《苕溪草堂自大历三年夏新营洎秋及春弥觉境胜因纪其事简潘丞述汤评事衡四十三韵》)“月见色天重”(《石桥寺效小谢体》),“色天当上峰”(《奉陪陆使君长源诸公游支硎寺》),都是如他所说的“无定质”的形象。可见皎然所谓“色”,实是指无具体形质,给人以空无感的东西。

涉及的这些语词,有些未必有意划分虚实,如物色与人名,只是说,物色和人名之对不平衡,因此为眇。另一些划分虚实的语词,并没有统一的界定,而且都与一般语言学词汇学的虚词实词之说不同。“春豫过灵沼,云旗出凤城”,是以事为虚,以物为实。“芙蓉”偶“杨柳”作为“声类对”,是以声类词为虚,直写为实。“云雨”对“来往”,“日月”对“山河”,是以名词为实,以动词为虚。而同为名词,景风心色又为虚,而山水花草之类词又是实。他们在对属论上对语词的虚实有自己的界定。

之所以要有自己的界定,是因为他们考虑的不是一般语言学,词汇学。崔融他们对语词虚实的解释,是就诗学而言的,他们考虑的,是诗歌语词所表现的形象,以及对形象描述的方法。从诗歌表现的形象来说,动词是虚的,名词是虚的。同是名词,山水花草是实的,而景风心色又是虚的。从形象描述的方法来说,直语是实的,而声类是虚的。当然,抽象的事是虚,具体的物是实。从一般语言学词汇学来看,这样的界定是不规范的,不科学的。但从诗学上来,却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是必要的。形象的创造是诗学的重要问题,形象的虚实也同样是对属的重要问题。根据形象的虚实来区分语词的虚实,也就是必要的了。

因此我们说,对属虚实问题的提出,是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将一般审美的虚实观念运用到对偶问题上,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一种文学思想,虚实问题的提出,在对偶认识史上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