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善经《四声论》保存了六朝四声论大量珍贵的史料和信息。《四声论》论述四声发展和相关问题的时候,大量引述前人的论述,阐述各家之说。这当中,有些是人们所熟知的史籍史料。比如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刘勰《文心雕龙·声律篇》,钟嵘《诗品序》。但更多的是人们所不熟知的史料和信息。这些史料,有些是未见其他传世史籍,仅见于刘善经《四声论》。比如,宋末以来始有四声之目之说。比如,刘滔关于四声的论述,沈约《答甄公论》和常景《四声赞》。有些是其他传世史籍也能见其片段,刘善经《四声论》有更为详细的载录。比如王斌,从《梁书》等史籍,我们知道有王斌者著有《四声论》,但具体内容,无法得知。从刘善经《四声论》,我们可以知道有洛阳王斌《五格四声论》,文辞郑重,体例繁多,剖析推研,忽不能别矣。比如甄琛,从《魏书》本传,我们知道他著有《磔四声》,而从刘善经《四声论》,我们知道他是以为沈氏《四声谱》不依古典,妄自穿凿,并且取沈约少时文咏犯声处以诘难之,并且提出万声万纽不可止为四的质疑,这些应该是他的《磔四声》的相关内容。比如,从《隋书·经籍志》《颜氏家训·音辞篇》、陆法言《切韵序》等史料,我们知道阳休之著有《韵略》,李概著有《音谱决疑》等,也知道这两部韵学著作的一些特点,但从刘善经《四声论》,我们知道一些更详细的内容,知道阳休之《韵略》辨其尤相涉者五十六韵,科以四声,知道此书为后生晚学制作之士所取则,知道李概《音谱决疑》曾以《周礼》证明商不合律,说明四声与五声关系。有些则刘善经《四声论》保存了另一说法,比如关于萧衍不知四声或说不遵四声,我们从《梁书·沈约传》已有所了解,但刘善经《四声论》保存了此事的另一种版本,可作为传世之说的补充。
根据这些史料,结合自己的阐述,刘善经对六朝四声论的发展有清晰的描述。从刘善经《四声论》,我们知道,虽然早在西晋陆机《文赋》就论及文章写作要音声迭代,但李充《翰林》、挚虞《文章志》,都没有论及四声,没有论及轻重巧切之韵,自屈宋到晋宋以前,都没有注意创作的声调高下。宋末以来,起自周颙,始有四声之目,我们知道沈约著有其谱、论,刘滔也有论述,永明声律的调声原则是宫羽相变,低昂舛节,前有浮声,后须切响,知道沈约、谢朓、王融,以气类相推,文用宫商,平上去入为四声,知道四声声律论起,而有了永明体。我们知道北朝四声声律的发展,知道太武之前,尚未营声调;太和任运,风俗俄移,始慕新风,稍改律调;肃宗御历,文雅大盛,声韵抑扬,文情婉丽;及徙宅邺中,则辞人间出,动合宫商,韵谐金石者,盖以千数。从刘善经《四声论》,我们知道六朝人们对四声声律的各家不同看法。我们知道刘勰《文心雕龙》的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离句其必睽之说,知道他的风力穷于和韵之说。我们知道从梁钟嵘《诗品》到北魏甄琛的一片反对之声,知道梁主萧衍不遵四声,知道王斌《五格四声论》并未说清四声问题。我们知道沈约《答甄公论》有以四象比四声之说,四声八体之说,以及他对春夏秋冬之象对四声调值有生动描述。当然还有常景对四声的赞美,知道阳休之《韵略》以四声编韵,为人们所取则,李概《音谱决疑》以《周礼》说明五声和四声的关系。刘善经之前四声之说的发展状况,可以说清晰地描述出来了。
关于四声,刘善经有自己的很多看法。他指出,文章声韵,调和有术。这是批评钟嵘《诗品》时提出来的。钟嵘反对四声声病之说,以为诗歌写作,但使清浊同流,口吻调和,斯为足矣,未必要有意讲平上去入。刘善经则指出,口吻调和是对的,但要做到这一点,需有声韵调和之术。他以刻木为鸢说明这一点,说刻木为鸢,抟风远飏,结果抑扬天路,骞翥烟霞,人们都以为这是羽翮之自然,并不知道其中有工匠王尔的巧思。他的意思是说,一些诗文创作声律和谐,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其实其中都有人为的声韵调和之术。而声韵调和,只有四声一途,离了四声之说,必然南辕北辙。
他又提出质文代变的思想。这是针对甄琛批评沈约《四声谱》不依古典,妄自穿凿而提出来的。刘善经指出,三王异礼,五帝殊乐,质文代变,损益随时,怎么可以胶柱调瑟,守株伺兔?他又说,古人有言:“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孔子也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周易》也说:“一开一阖谓之变。往来无穷谓之通。”他的意思,是文学也要随时代变化而有所变化,四声的发现,新的声律的创造,正顺应了文学的发展和时代的变化。他用质文代变的经典理论,对四声的反对论者作了有力的批驳。整个刘善经《四声论》,论四声论,可以说都贯穿了这种发展的观念。
关于四声,他提出总名实称和轨辙之说。这也是针对甄琛之说提出来的。甄琛指出,若计四声为纽,则天下众声无不入纽,万声万纽,不可止为四也。这应该是当时不少人普遍的疑问,四声之说新提出来,万声万纽,何以只有四声?四声何以能统摄众声?确实会有很多人并不理解。这个问题,沈约自己用四象立而万象生为比喻加以说明,李概《音谱决疑序》用《周礼》乐律五声加以说明。刘善经自己则用总名实称之说加以解释。他说:“平上去入者,四声之总名也,征整政隻者,四声之实称也。”所谓总名,就是总括一类声调之名,就是调类,所谓实称,就是调类或说总名之下具体某字的实有声调。总名统摄实称,调类统摄具体字声。他说:“名不离实,实不远名,名实相凭,理自然矣。”四声和具体字声的关系,就是名和实的关系。他又说:“故声者逐物以立名,纽者因声以转注。”有一物则有一名,一名则有一声,万物万名,万物万声,故曰声者乃逐物以立名,立名者,立声之名也。纽则不同,同声不同调而已,因其相同之声而转变其声调,一如水之转向流注,水流则一,方向不同而已,四声发声则一,声调不同而已。他说,确如甄琛所说,万声万纽,但是,“四声者,譬之轨辙,谁能行不由轨乎?纵出涉九州,巡游四海,谁能入不由户也?”你可以走各种路,但所有的路都循由轨辙,你可以出涉九州,巡游四海,但最终由户而入,你可以有万声万纽,但万声万纽,都归于四声,不属于平声,即属于上声去声入声。可以说,刘善经关于四声与群声关系的解释,较之沈约和李概,要更为清晰,逻辑更为严密。
刘善经善于结合文章实际考察各家四声之论。比如刘勰《文心雕龙》。刘勰赞成四声论,并有很好的阐述,刘善经也称刘勰之论“理到优华,控引弘博,计其幽趣,无以间然”。但他同时又说刘勰“连章结句,时多涩阻,所谓能言之者也,未必能行者也”。所谓连章结句,时多涩阻,应该是指《文心雕龙》本身文章声律不和谐。比如它的一些赞语,《原道》“天文斯观”,《体性》“辞为肤根”,《熔裁》“辞如川流”,《才略》“才难然乎”,全为平声,《正纬》“世历二汉”,《体性》“志实骨髓”,《熔裁》“溢则泛滥”,《丽辞》“体植必两”,《总术》“乘一总万”,《时序》“蔚映十代”,《才略》“性各异禀”全为仄声,这都应属于声韵涩阻。比如萧衍,史称他不知四声或不遵四声,刘善经《四声论》也说:“今寻公文咏,辞理可观;但每触笼网,不知回避,方验所说非凭虚矣。”所谓每触笼网,不知回避,是说萧衍创作不遵从永明声病的原则,考察梁武帝的诗歌,上尾和蜂腰病犯都确实比较多,而律句比较少,说明他确实每触笼网,不知回避。刘善经在考察梁武帝萧衍的不遵四声之时,考察过他的诗歌创作。结合诗文实际,考察四声之论,使刘善经对相关问题的看法更能切近要害。
刘善经《四声论》对北朝声律发展的描述有的地方稍有夸饰。他赞成李概之说,以《周礼》证明,商不合律,与四声相配便合,恰然悬同,以为钟、蔡以还,斯人而已,显然陷入片面之中。但总起来说,刘善经《四声论》对一些四声相关问题的把握是比较准确的。他的视野也比较开阔。论四声起源,不但述及陆机《文赋》和前代诸多文论,述及前代创作,而且联系师旷调律,京房改姓,伯喈之出变音,公明之察鸟语等与声律相关的历史故事,论四声而论及诸家之说。在四声之说的发展史和研究史上,刘善经《四声论》是难得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