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对《九意》作者作一些推测。
一、《九意》作者可能为日本人
我以为,《九意》的作者极少可能是中国人,而极可能是日本人。
主要的根据,就是前面用大量篇幅论证了的土马这一物—词。道理很简单。土马为日本的信仰物及用词,在中国唐以前(日本平安时代以前),中国人似没有可能使用中国所没有而日本独有的,在日本文化背景基础上形成的汉语词汇,中国当时人写不出“云从土马”这样描述日本特有情景的句子。既然如此,使用了“土马”这一日本汉语词汇,写出“云从土马”这样句子的《九意》,其作者不可能是中国人,只可能是日本人。
关于《九意》的作者,现在有了两个根据,一个是小西甚一50年前注意到的押韵的情况,一个是本文提出的土马的情况。随着研究的深入,还可能会发现新的根据。说《九意》作者为日本人,理由应该比较充分了。
二、《九意》作者可能为空海
在当时的日本人中,最有可能写作《九意》的是弘法大师空海自己。
之所以这样推测,主要是《九意》的“九”这个数字。《九意》之所以是“九”意,而不是十意,八意之类的,可能与某种数字崇拜或说由数字崇拜而形成的习惯数字用法有关。如果确是这样,就很值得注意了。因为在日语里,“九”字的一个读音与“苦”字的读音一样,一些日本人因此忌讳“九”这个数字,至少不崇拜这个数字。这个习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去追溯,但日本人忌讳“九”这个数字当无疑问。忌讳“九”而《文镜秘府论》地卷《九意》又用“九”之数,我以为跟密教有关。因为在数字崇拜上,日本的密教是个例外。日本密教对“九”这个数字非常推崇,大至金刚界曼荼罗、小至护摩的供物,都是“九”。金刚界有成身、三味耶、微细、供养、四印、一印、理趣、降三世三昧耶这九会曼荼罗。住在胎藏曼荼罗中胎八叶莲华有五佛四菩萨,叫九尊。有祈求禳灾的九字之咒和九印。有九执,即日月火水木金土这七曜加上罗睺、计都二星。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奄摩罗为九识。护摩有濑口、苏油、乳木、涂香、饮食、五谷、切花、丸香、散香九种供物,有九种护法,九种心药。有九声,即宫、商、角、徵、羽、加上变徵、变宫、扬羽、扬商。有九生如来,大法会时做各种勤务有导师、咒愿、呗师、散花师、梵音师、锡杖师、引头、堂达、纳众这九僧。忏悔礼佛法有九种方便,有九彻剑,《大日经》有九句法门。似乎大大小小的东西都用“九”来归纳、称呼,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对“九”的数字的崇拜。这些东西当然是从印度再经中国传到日本来的,但日本密教却是全部接受了这些东西。既然一般的日本人对“九”之数看得很平淡或说忌讳,而密教那样崇拜“九”之数,我以为《九意》之“九”与密教之崇拜“九”就可能有某种联系。《九意》可能即为日本密教中某个人物所写。这个人因为是密教中人,因此对数字的崇拜就与一般日本人不一样,不但不忌讳“九”,反而崇拜“九”,也正因为这样,他在写(或编)《九意》时,自觉不自觉地就把密教中崇拜“九”的习惯带了进来,于是不是七意,八意,而是“九意”。
如果这个推断大致不错,那《九意》的作者就应该是空海和最澄这二个人物中的一位。因为密教经典虽然早已传入日本,但并没有引起佛教界的重视。自空海入唐受法于密宗高僧惠果,回日本后奏请天皇准许,密教在日本才得以传布。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密教是空海从中国传来的。最澄和空海是日本密教最早的代表人物。而这两个人物相比,空海写作《九意》的可能性就大得多。空海和最澄,一个开创真言宗,一个为天台宗的首创者,因教派对立而使他们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太好,空海似不太可能把最澄的东西编入自己的著作里。除了最澄,那就只有空海自己。空海之后的密教人物不可能写作《九意》,而空海之前密教还没被传到日本。这是理由之一。还有一个更主要的理由。《九意》虽然只是随身卷子之类的东西,但要写出《九意》篇这样的句子,却需要较高的文学修养。空海完全具有这种素养。他不但是日本佛学中开宗派的人物,而且在文学上也很有成就。《性灵集》空海的许多诗作就很出色,他的《聋瞽指归》也是很好的散文。最澄在文学上则没有什么成就可言,以最澄的文学素养,不太可能写得出《九意》这样的以精练的四言形式简括某一诗意的长篇韵文。从这点看,比较这二个人,只有空海才更有条件写作《九意》。
空海有一组诗,题目为《九想诗》,这也是推测《九意》作者为空海的一个理由。《九想诗》的内容本身和《九意》毫无关系,但是,《九想诗》明确把它的“想”归为九类用诗歌表现出来,却是值得注意的。这“九想”之“九”应该与空海从中国传来的密教对“九”之数的崇拜有关。从《九想诗》看,空海是把密教崇拜“九”之数的习惯带到了他的诗创作。既然如此,他也就有可能把这个习惯带到其他方面,比如说,带着这个习惯写出《文镜秘府论》的《九意》。《九想诗》一作《九相诗》。如作“相”,则为世相之相。如作“想”,则为心中所想之想。“想”实际就是“意”,心中之想,心中之意,所谓九想诗实际可以说就是九意诗,虽然这九意(想)与《文镜秘府论》之《九意》的意完全两码事,但作为思维习惯,却是有相通之处的。有这种思维习惯,人们就有理由由“九想”联想到“九意”。
空海自己亲自祈过雨,这是推想《九意》作者可能是空海的又一个理由。空海最早在天长元年(824)于神泉苑修请雨经法。这事在《弘法大师御行状集记》《本朝通鉴》《大日本史》等史料中都有记载,其中《大日本史》卷二二这样记载:
是春(天长元年)大旱,令僧空海修请雨经法于神泉苑二七日,雨三日,遍于天下。
天长四年(827)他又一次修法祈雨。《行化记》这样记载:
今年五月(天长四年)依祈雨,令少僧都空海请佛舍利内里礼拜灌浴,后大阴雨降,数克而止,湿地三寸。
《性灵集》卷六里,还收有空海于天长四年祈雨时写的《请百僧雩愿文》,卷一有空海的诗作《喜雨歌》。他还自中国请来请雨经典二种:《大孔雀明王经》三卷和《大云轮请雨经》一卷。这一情形让人联想到前面分析过的《九意》中“云从土马”这一句子。“云从土马”描写祈雨而雨貌,与空海二次祈雨而雨之情形是极为相似的。现存史料并未记载空海以土马请雨,而且空海请雨也在《文镜秘府论》编定之后,也就是在《九意》写成之后。但是,在《文镜秘府论》编撰之前,空海请来过请雨经法;朝廷之所以请空海请雨,应该也因为他对祈雨之法比较熟悉。这样看,他对“云从土马”这样的情形应该比一般人熟悉一些,当然也就更有条件更有可能写出“云从土马”这样的祈雨而雨貌的句子来,而既然“云从土马”有可能是空海写的,《九意》作者也应该是空海。
注释
[1]波户冈旭《〈文镜秘府论〉の〈九意〉にいつぃて》。
[2]藤贞斡《集古图》(1789年,宽政元年)记有二例:大和国高市郡三濑东桧隈大内陵(天武、持统)两帝畔土中所得瓦犬,美浓国不破郡宫城村古坟中所得瓦马长八寸许,宫代村愿林寺所藏。转据小田富士雄、真野和夫《土马》,《神道考古学讲座》第3卷,日本:雄山阁1983年二版。
[3]《 》(1882,): 1.(,松浦武四郎拨云余兴第二集 年明治十五年记有以下五例 出所不知完形须惠质?),2.和州式上郡栗殿村堀出(头、足欠,土师质),3.和州高市郡桧前村堀出(头、足、、),4.(、),5.(欠鞍付土师质 和州春日山堀出只有头须惠质 和州添下郡超升寺堀出 足一部欠,土师质)。转据小田富士雄、真野和夫《土马》,《神道考古学讲座》第3卷,日本:雄山阁1983年二版。
[4]这些论著论文,除前注提及的小田富士雄等《土马》一文外,笔者查阅过的还有:梅原末治《河内国发见の土马》(《考古学杂志》4卷12号,1914年),梅原末治《上代文化研究の二三の新资料》(《思想》第2辑,1921年),柴田常惠《冲岛の御金藏》(《中央史坛》13卷4号,1927年),岛田贞彦《考古片录》(《历史と地理》18卷5号,1926年;25卷4号,1930年),溥野谦次《伯耆出云ょり周防へ》(《民族》3卷6号,4卷1号,1928年),岛田贞彦 《摄津国丰能郡垂水先史时代遗迹》(《史前学杂志》2卷5号,1930年),福贵恒吉《土马》(《考古学》8卷9号,1937年),大场磐雄《上代马形遗物に就ぃて》(《考古学杂志》27卷4号,1937年),土井实《大和土制马考》(《古代学》4卷2号,1955年),大场磐雄、小泽国平《新发现的祭祀遗迹》(新发现の祭祀遗迹)(《史迹と美术》33卷8号 1963年),大场磐雄《上代马形遗物再考》(《国学院杂志》69卷1号,1966年),森浩一著《考古学と马》(森浩一编《日本古代文化の探究——马》,社会思想社,1974年),前田丰邦《土制马に关する试论》(《古代学研究》53号,1968年),小笠原好彦《土马考》(《物质文化》25卷,1975年),泉森皎《大和の土马》(《橿原考古研究所论集》(创立35周年纪念),吉川弘文馆,1975年),小田富士雄《古代形代马考》(《九州岛考古学研究》(古坟时代篇),学生社1979年),村上吉郎《土马祭祀と汉神信仰》(《石川考古学研究会会志》第25号,1983年)。以上是已查阅的,末及查阅的还有不少。
[5]据大场磐雄《上代马形遗物に就ぃて》。
[6]据小田富士雄《古代形代马考》。
[7]如佐藤虎雄《神马の研究》,《古代学》16卷2、3、4号合刊,1969年。
[8]见《橿原考古学研究所论集—创立三十五周年纪念》第403页。
[9]见该书第162页。
[10]《国史大系》本,吉川弘文馆。
[11]《续群书类丛》第194卷,东京《续群书类丛》完成会,1957年订正三版。
[12]《圣德太子传历》推古天皇六年条,《大日本佛教全书》第112卷,名著普及会1979年版。
[13]《国史大系》第6卷。
[14]《国史大系》本。
[15]以上分别见于《游囊剩记》《越后野志》十八、《松浦记集成》《尾张志》《山阳美作记上》《三国地志》《津岛纪事》《骏国杂志》《真澄游览记》三十二下、《山梨县市町村志》《三国名胜图会》《相州留恩纪略》三、《新编武藏风土记稿》《风谷问状答》《犬山名所图会》《赞岐三代物语》《三郡杂记》下、《和气绢》上、《和汉三才图会》《坂田郡志》下、《相中志》《阿州奇事杂话》三、《曳马拾遗》《肥后国志》《三原志稿》《日本宗教风俗志》《真澄游览记》三十九、《大日本老树名木志》《骏国杂志》。关于日本民俗中的马信仰,柳田国男《河童驹引》及《马蹄石》引用大量资料(其中一部分为柳田国男实地考察所得)进行了详细分析。本文此段所引资料,均据柳田国男这二篇论著。柳田国男这二篇著作,现收入《定本柳田国男集》第27卷,日本:筑摩书房,1964年初版。
[16]柳田国男《河童驹引》引述了大量这方面的资料,可参看。
[17]以上分别见《糠部五郡小史》《三郡杂记》下、《三郡杂记》上、《山形县地志提要》《津岛纪事》《出云国怀橘谈》《淡海木间攫》《缀喜郡志》《浓阳志略》《新编武藏风土记稿》《势阳杂记》《吉贺记上》《石见外记》《山阳美作记》《东作志》《真澄游览记》三十一、《和贺贯二郡乡村志》《房总志料》。均转引自柳田国男《马蹄石》及《河童驹引》,《定本柳田国男集》第二十七卷,其中一部分资料为柳田国男实地考察或直接从民间口碑所得。
[18]这种对《日本书纪》的史料价值的评价,在日本众多史学论著中都可以看到。笔者直接利用的,是《国史大系》本《日本书纪》前的“凡例”,及收入《末永博士古稀纪念—古代学论丛》(1967年)的 田香融《日本书纪の系图につぃて》。
[19]誉田陵发现土马,见梅原末治《河内发现的土马》。
[20]黑姬山古坟和仁德陵湟外发现祭祀品的情况,见森浩一《子持勾玉の研究》,《古代学研究》创刊号,1949年。
[21]继体天皇陵出土土马,转据《日本古坟大辞典》,日本:东京堂出版,1989年。
[22]日本古坟有圆坟,方坟,前方后圆坟,帆立贝式古坟,双方中圆坟,前方后方坟,双圆坟,中方双方坟,上圆下方坟,八角坟等数种,而以前方后圆坟最有代表性。
[23]见小泽一雅著《前方后圆坟数理》第237页,日本:雄山阁出版,1988年。
[24]日本很多研究前方后圆古坟的著作都有统计,此据涉谷茂一《巨大古坟的圣定》,日本:六兴出版,1988年。
[25]比如村上吉郎《土马祭祀与汉神信仰》便这样说:“さらに釜山金海府院洞遗迹の例除ぃて,中国大陆さらに朝鲜半岛北部一带で管见の限り、一例の土马の存在も知らなぃ。”(除复釜山金海府院洞遗迹的用例之外,据管见,中国大陆还有朝鲜半岛北部一带,一例土马的存在也不知道。)
[26]本节作为单篇论文写成于1997年,其时还没有现在这样方便的电脑检索技术。今用电脑检索唐前经、史、子、集基本文献,仍未见“土马”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