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土马(不论是作为祭神信仰物的土制马形还是作为一个汉语词汇)从中国传过去的可能性极小。因为:
一、中国出土过一些陶制马,如秦兵马俑的马,汉墓骑马俑,汉代加彩马头、加彩半身马、加彩立马,唐三彩白釉马、三彩黑釉马、黄绿色釉三彩马、鲜于庭海墓唐三彩马俑、骑马女俑、懿德太子墓骑马狩猎俑,等等。但是,人们并不认为这些陶制马是“土马”。日本方面研究土马的一些学者应该知道中国的这些陶制马,但他们说,他们查阅中国方面考古资料的结果,没有看到一例土马[25]。中国方面,现代考古学界对这些陶制马的学术称谓也不是“土马”,而是陶制马、兵马俑、骑马俑之类。唐前古籍中也未见“土马”的称呼。中国出土的陶制马多是随葬品,既为显示墓主的身份、地位、生前有过的威风,也为墓主在冥世仍能享受阳世有过的一切,因而这些陶制马更近于写实,骑马狩猎,双骑飞驰,兵马军阵,带有现实的生活气氛。这当然可以说和祭祀有关,但与墓葬之外像日本土马那样用以平日求福禳灾的祈神毕竟不同,与祈雨祈止雨的祈神更不同。日本的土马用于祈神,因而更带有象征性,个小,单个,粗糙。看不出日本的土制马形与中国的那些陶制马有什么渊源关系。人们不把中国的陶制马称作“土马”是有道理的。中国古代寺院等一些地方可能有泥塑马,但这样的泥塑马,主要当是寺院的一种陈设,不会像日本的土马那样用于祈神。没有材料可以证明,中国古代曾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在大范围内普遍流行过日本那样的土制马形,流行过日本那样的以土马祭神(其中包括祈雨)的习惯。中国的陶制马也好,寺院的泥塑马也好,都看不出与祈雨、与水有什么关系,看不出与《文镜秘府论》地卷《九意》“夏意”“雨貌”的“土马”有什么关系。日本作为祭神信仰物的土制马形不可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也不可能是因中国的影响而普遍流行。中国的陶制马也好,泥塑马也好,都难以构成像日本土马那样的大的文化背景,形成“土马”一类在文化史上有影响的典故的出典背景。
二、中国盛唐以前典籍中,没有看到“土马”这一固有词汇的用例。笔者无力仅为土马一词而一一检索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典籍,只有利用一些现代的工具书。笔者查检过的,有《佩文韵府》《汉语大词典》《大汉和辞典》《辞源》等几种。查检结果,土马得二例,但都在宋代,且与《文镜秘府论》地卷《九意》的“云从土马”的意思毫不相干(这二个例子下文将要引述)。泥马得二例,一例为泥马渡康王的故事,事、词均在宋以后。一例为《神仙传》:“玉子者韦姓也,名震,南郡人,每与弟子行,各丸泥为马,与之皆令闭目,须臾成大马,乘之日行千里。”这一例,是泥马,而非直接说“土马”,并且也只是说“丸泥为马”,并未形成“泥马”这样的固有词的结构[26]。另有土牛,见于《礼记·月令》,那是用于劝农。还有土龙、泥龙、泥人之类,都非土马。工具书虽然都是后人编的,不是一手材料,不可避免会有疏误遗漏,但这几部工具书,特别是现代的几部辞书,都是集众多学者多年研究检索之功编成的,古代词汇不可能尽行收罗,但就主要典籍来说,就文化史上有影响的词汇来说,应该不至有大遗漏。因此,虽尚无法断言唐以前完全没有土马一词,但说唐以前主要典籍(如相当于日本的《日本书纪》一类的典籍)中没有出现过土马一词,土马在唐以前没有形成为在文化史上有影响的固有词汇,这样说,我以为是可以的。既然如此,日本典籍中的土马一词就不太可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从各方面情况看,神马信仰在日本发展为以土马为信仰物,并且出现特指这一信仰物的土马一词,而中国并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尤其唐以前)。之所以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应该是因为中国的龙信仰远过于马信仰。中国古代乃至近代的许多地方,祭神祈雨不是用土马,而是用土龙。《淮南子·说林》便说:“旱则修土龙。”许慎注也说:“汤遭旱,作土龙以像云从龙也。”(转引自《太平御览》卷一一,天部十一,祈雨)我以为这是中国没有出现像日本那样的土制马形信仰物的一个根本原因。土马作为一个物,在中国古代与人们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在文化史上特别是唐前文化史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迹,既然如此,它作为一个词,也就不太可能出现在人们日常语言中,不大可能被一些典籍特别是那些在文化史上有影响的典籍所使用。这又应该是唐以前主要典籍没有出现土马一词,土马在唐以前没有形成为在文化史上有影响的固有词汇的根本原因。它不太具备形成为有影响的固有词汇的文化条件。这样看,土马不论作为一种信仰物,还是作为特指这种信仰物的词汇,都不可能是从中国传到日本去的。
关于“云从土马”,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提出过看法。《译注》先说,土马,未详,接着说,或许是祈雨用的土龙。说土马是土龙当然纯属猜测,因为土马就是土马,没有材料可证明土马是土龙。《译注》又引刘宋永初年间《山川记》:“鄱阳长寿山,山形似马,白云出于鞍中,不崇朝而雨。”这也不可能是《九意》“云从土马”句的出典根据,因为:一、《山川记》说的是像马的山(“山形似马”),而不是土马;二、《山川记》说的是“白云出于鞍中”,而非“云从土马”;所谓“云从土马”,“从”与下句“水逐泥牛”的“逐”字相对而称,句意应是云追随、追从土马,而不是马中出云,更不是鞍中出云。
《文镜秘府论》地卷《九意》中的土马(物—词)及“云从土马”这句话的出典根据应在日本。作出这一结论的根据,前文事实上都提出来了,这些根据大体可以归纳如下。
第一,从物来看,日本不但有土马(土制马形信仰物),而且这种土马在日本不是偶尔发生的现象。那么长的时间(四五百年)、那么广的范围(日本的绝大部分地区)流行,自古以来把神马作为信仰物,而且与誉田陵等这样有着巨大文化背景的巨大古坟联系在一起,这一切都说明,土马自身在日本就有着一个巨大文化背景,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它是日本古代文化、风俗信仰长期发展的必然产物。本文前节之所以用整一节的篇幅叙述日本土马的背景情况,也就是为了用更充分的事实说明这种必然性。与这样一个巨大文化背景相联系的事物,完全有可能形成在文化史上有影响的典故或典故材料。
第二,从词来看。在这个大背景下,土马在日本完全可能由一种信仰物形成为特指这种信仰物,和这种信仰物一样包含深刻文化内涵的固有词汇(物—词),形成在当时可能被人们普遍使用的词汇。从词汇发展史上看,一定时期某个地区某个固有的常用词汇的形成,渠道是各种各样的。某个时期某个地区的常用之物、常发生之事,在一定文化背景基础上形成的某种事物,被经典性著作使用过的词汇、与某个著名事物相联系的东西,与某种信仰相联系的事物,都可能形成某个民族的固有的常用词汇。中国的龙灯、筹码、举人、二胡、篮舆、爆竹,日本的寿司、刺身,都是这样形成的。土马在日本,我以为也是这样。寿司、刺身是日语词汇,土马是汉语词汇,这是不同的,但就其形成渠道而言,却有一致之处。形成固有的常用词汇的渠道,土马几乎都有。它是5至8世纪(或至9世纪末)四五百年间日本绝大部分地区祭神时的常用之物,它被经典性著作多次使用过(如《日本书记》《皇太神宫仪式帐》),又与一些著名事物相联系(如与巨大古坟誉田陵、仁德陵),又与某种信仰相联系(如马信仰、水灵信仰)。土马在当时日本不只是可能,而且有根据说它实际已成为固有词汇。
第三,从《文镜秘府论》中的土马一词和“云从土马”这句话来看,恰恰与日本特有的土马的种种情形相合。作为信仰物的土制马形及其用词“土马”都恰好出现在《文镜秘府论》成立之前,在这之前,土制马形已流行了四百年,而且《文镜秘府论》成立之后,这种土制马形可能还流行过一段时间。就是说,《九意》的“土马”与日本的“土马”(物—词)大致同时稍后。日本土制马形流行之后土马一词出现之后由日本人空海编撰成的《文镜秘府论》,收入《文镜秘府论》中的《九意》,完全有可能使用这一日本形成的词汇。这一情况是相合的。从《九意》“夏意”中“云从土马,水逐泥牛”中“雨貌”二字,“云”字“水”字来看,《九意》中的“土马”应与雨、水有关,而日本平安时代以前作为祭神信仰物的土马,恰恰很多用于祈雨,很多与水灵信仰有关。《九意》中“云从土马”一句出现在“夏意”一篇,就是说,它表现的是夏天的意思,夏天的雨貌,而日本古代祈雨恰恰多在夏天。
还有一个小旁证,即“云从土马,水逐泥牛”中“水逐泥牛”一句的解释。这一句,兴膳宏《文镜秘府论译注》作了解释。《译注》引收入《初学记》卷二天部雨的顾微《广州记》:
郁林郡山东南有池,池有石牛,岁旱,百姓杀牛祈雨,以牛血和泥,泥石牛背,祠毕天雨,洪注洗牛背,泥尽即睛。
在没有找到别的根据之前,这个解释是可从的。按照这个解释,泥牛是与祈雨有关的,就是说,“云从土马,水逐泥牛”这二句的“雨貌”是祈雨之雨貌,而不是别的雨貌,这就说明,《九意》中“云从土马”应与祈雨有关。这又恰与本文前面列举大量材料说明的日本用土马祭神祈雨的情形相合。
写到这里,似可以对《九意》中的“土马”作一概括说明了。我以为,《文镜秘府论》地卷《九意》“夏意”“云从土马”中的“土马”,就是5—8世纪(或至9世纪末10世纪初)四、五百年间广泛流行于日本绝大部分地区的用于祭神(包括祈雨)的土制马形信仰物,就是《日本书纪》《皇太神宫仪式帐》等日本古代典籍中多次使用过的特指这种土制马形信仰物的“土马”这一当时常用的固有词汇,它们都是同一文化背景的产物。
那么,《九意》中“云从土马”一句怎么解释呢?我以为它所描写的就是日本古代夏旱时以土马祭神祈雨的情景。夏旱祈雨,极为灵验,捧出(或献上等等)土马,祭祀祈祷,随即云从雨就,正如顾微《广州记》所记述杀牛祈雨,以牛血和泥,泥石牛背,祠毕天雨,极为灵验一样。“云从土马”的“从”是追从、追逐的意思,和后句“水逐泥牛”用“逐”字一样,都是形容云雨极快而来,祈雨极为灵验。“云从土马”应该是描写日本古代夏天特有的这样一种“雨貌”。这正是“夏意”中的一意,以土马祈雨而天雨之意。
说“云从土马”所描述的就是日本古代夏旱时以土马祈雨的情景,直接的史籍明确记载的出典根据当然没有,但笔者以为前面列举的大量关于土马,关于祈雨的材料足以推断日本古代会有“云从土马”的情景。此外,还可以提出一些旁证材料。《续日本纪》卷六元明天皇和铜八年(715)六月癸亥(十三日)条:
设斋于弘福法隆二寺,诏遣使奉币帛于诸社,祈雨于名山大川,于是未经数日,澍雨滂沱,时人以为圣德感通所致焉。
同《续日本纪》卷三九桓武天皇延历七年(788)四月癸巳(十六日)条:
自去冬不雨,既经五个月,灌溉已竭,公私望断。是日早朝,天皇沐浴,出庭亲祈焉。有顷,天暗云合,雨降滂沱,群臣莫不舞踏称万岁。
这样的材料还可以找到几条,但有这二条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这二条说的都是夏旱祈雨极为灵验的情形,后一条更是这样。这里说的“有顷,天暗云合,雨降滂沱”,就应该是“云从土马”中“云从”的意思,只是这二次都没有记载用土马,如果用了土马,这“天暗云合,雨降滂沱”,就恰好是“云从土马”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