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的造伪和抄卷的造伪有联系,也有区别。我们现在来看抄卷的情况。
关于山田家本《文笔眼心抄》抄卷,山田永年氏《文笔眼心抄释文》序有描述,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上)》的描述更详细[41]。关于西村兼文造伪,包括《文笔眼心抄》抄卷造伪的情况,陈翀教授两篇论文引日本著名的书志学家庄司浅水书志学随笔《赝本物语》及林若树所撰《西村兼文逸话》和《若树随笔》也有详述。根据这些材料,我们可以发现一些问题。
一、庄司浅水《赝本物语》说[42]:
西村兼文又是制作膺本古书的名手,他多用古写经之旧纸,从经卷中搜寻到所需要的旧字体,将其制作雕版印刷成古书。……
兼文又不知道从那里搜集到了一些古活字以及旧纸张,将其伪造成刻有延喜十三年(913)二月五日之刊记的《文选》残叶,又伪造“源亲房印”印之于上。再按上其伪造的一个所藏寺庙的印章(圣寿禅寺)之印。……兼文还采取同样的手法,伪造了唐天祐二年(905)九月八日刻之陶渊明《归去来辞》,这又是一份难辨真伪的精巧之物。
林若树《西村兼文逸话》说[43]:
某年,粟田口青莲宫发现了用仿古中活字印刷的《归去来赋》十五页,皆数百年前之物。兼文得知之,在其末端印上唐之年号,伪称其为唐版。……
兼文还曾取狩谷掖斋所藏宋版《孝经》之复刻薄叶,将掖斋之印剜去,在其上覆盖天山(义满)之印,再将其裱装,伪称其为宋版。
至于《文笔眼心抄》,山田永年氏《文笔眼心抄释文》序称,此“为一大长卷子,书法超妙,纸墨俱古”[44]。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上)》有更详细的描述:
前述的本子是《眼心抄》唯一的传本,现为山田长左卫门(寿房)氏所秘藏(收藏于金漆楷书“皆山楼藏”的漆涂的函中,这个函书为故和田智满大僧正的手笔。皆山楼为寿房氏的先考永年氏的雅号,同函收有前述的《大师御作目录》,粘叶装一叶。里书“嘉禄三年七月十四日于大原乡实相院书写了”,有“东寺之印”的方形朱印。《眼心抄》于昭和九年一月三〇日被指定为国宝)。缎子装的卷子本,扉页置有总金泊,配有刻有正仓院样子金具的水晶轴。全长六丈七尺八寸,高九寸五分五厘,宽约一尺九寸的白麻牋三十七叶。首尾二叶之外,各叶三十二行,偶而三十三行。每行二十至二十三字,书写于宽约五分五厘的墨界中。卷首内题部分阙失,只存“文笔”二字。其下有“永年珍藏”的方形朱印,各叶的继目也有“永年”的印记。序文六行,接着是目录,第二叶开始是正文,目录自四十四凡例至句端,录有十九目,各目之上朱笔标有一至十九的数字。本文如目录那样完结,加有朱笔或墨笔,目录八种韵中“叠连韵”的“连”字是正确的草体,而在其右墨书,从这点大概可以推测,朱书可以认作是和本文的书写同时或同时代,墨书大约在平安中期以后,大概是不习惯写草书者所写。从这点也可以知道,当时另外还有异本存在。这也和据撰书目录推定异本存在这一情况相符,不过有注记的地方並不多[45]。
现在所知,小西甚一是见过这一抄卷的极少数人之一,他的描述,是现存唯一详尽的描述,这段描述对于《文笔眼心抄》的辨伪尤为重要,因此把它详录如上。从这些材料可以发现很多问题。首先的一点,稍作比较不难发现一个明显的不同,即以上列举的西村兼文造伪的其他本子不论是《文选》残叶,陶渊明《归去来辞》,还是《孝经》,都是雕版印刷,而《文笔眼心抄》则是抄卷。这由前引小西甚一的描述可知,今存《文笔眼心抄》残卷影印件也可以证明这一点。雕版印刷,可以反复印刷,多次外售暴利。比如,据前引林若树《西村兼文逸话》,西村兼文伪造陶渊明《归去来辞》,便将其市货于京都同仁间,价高者七圆半,价低者三圆半。据庄司浅水《赝本物语》,西村兼文伪造的《文选》残叶,也被人竞相出重金购买之,用同样的手法伪造的《般若心经》,先是卖给某侯爵家,又卖给市岛春城。作为抄卷,《文笔眼心抄》则只有一份,只能出售一次,牟利一次。
二、庄司浅水《赝本物语》记西村兼文造伪的方法:
他(指西村兼文)多以访书之名到各个神社寺庙去寻访古写经,偷人眼目,将古写经之跋文或识语割下,再将其粘贴于其他低俗之写本的卷末,制作成伪卷,或是将古经卷卷末添上自己伪造的写经之年月、写经生姓名、所藏者姓名、识语、奉纳者姓名等等,将无数之古经名卷变成缺憾之物。
林若树《西村兼文逸话》又记西村兼文伪造《文笔眼心抄》:
或人曰:今某家藏所谓大师笔之古写经本称为东寺旧藏品。其末尾年号以及署名,为大师以后时期的经卷。兼文得之将卷末切断,将其伪称为大师笔而卖给某氏。某氏也经常将之作为神品而炫耀人前。后日,兼文将切断之卷尾从袖中掏出,曰:“此断简乃先日割爱于君之末端,某氏求之甚急,因以之先示君。”某氏惊若木鸡,只好随之意将其购入。先深藏之家,某后又将其毁弃,对外至今仍将其之前所获古经卷称为大师真迹。
这所谓东寺旧藏品之大师笔之古写经本,陈翀教授认为即《文笔眼心抄》。此事《若树随笔》记述得更清楚:
又京都山田永年氏藏之(空海)大师笔《眼心抄》,传其本乃东寺旧藏之物。卷末署有年号笔者之名,乃大师之后之笔。兼文氏将其末端切断,称大师之笔,将其卖给山田氏。其中事由,予亦有所耳闻。[46]
庄司浅水的记述有些不解。西村兼文何以能明目张胆地将神社寺庙珍藏的古写经之跋文或识语割下,这可不是一般的偷人眼目所能为。另外,既然已从神社寺庙得到古写经,这古写经本身难道不值钱吗?何以要割下其跋文或识语,使其变得残缺不值钱,而去伪造另一低俗写本呢?这且不论,即以庄司浅水的记述而言,稍加比较也不难发现,《文笔眼心抄》和其他经卷的造伪方法也有不同。他得到《文笔眼心抄》,并没有将其他古写经之跋文或识语割下,将其粘贴于《文笔眼心抄》的卷末。恰恰相反,他是将《文笔眼心抄》的末端切断。他是称此卷为大师之笔,将其卖给山田氏,但也没有在其卷末添上自己伪造的写经之年月、写经生姓名、所藏者姓名、识语、奉纳者姓名等等。切断末端之后,卷子本身还是完整的。这从林若树记述可以知道,前面详引的小西甚一的详细描述,说到六丈七尺八寸,是一个完整的长卷,也并没有说到有剪贴的痕迹。这与其他经卷的造伪很不相同。
从以上材料还可以知道第三点。西村兼文造伪的那些写卷,内容都是真品。比如《文选》残叶,虽非延喜古本,《文选》内容却为真。伪造的唐本陶渊明《归去来辞》、宋版《孝经》无不如此,古本为伪而内容为真。《文笔眼心抄》抄卷的情况也是如此。从上引林若树《西村兼文逸话》和《若树随笔》的记述来看,他只是将其末端切断,而原卷并未损坏。既然原卷并未损坏,则原卷所保存的内容应为真,换句话说,称其为空海之笔为伪,而原卷内容则为真。现在所能看到的关于西村兼文造伪的材料,可以证明他伪称空海之笔,但没有一条可以证明他伪造了《文笔眼心抄》的内容。内容的伪造和古卷的伪造是两回事。伪造古卷,未必伪造内容。这样看,结合前二节的分析,《文笔眼心抄》的内容应该不是伪造的。
四、即就抄卷而言,也未必不是古卷。不论林若树《西村兼文逸话》还是他的《若树随笔》,都说这是“大师以后时期的经卷”,“大师之后之笔”。关于这一点,小西甚一《文镜秘府论考·研究篇(上)》有详细描述。他分析书体风格,指出其中书风为没有和风的纯草,旨趣近于空海“十七帖”,一些异体字的写法也颇类“十七帖”。他由此推断,“这是平安时代初期的实物”[47]。前文引小西甚一也说到,《文笔眼心抄》抄卷“墨书大约在平安中期以后”,他在《研究篇(上)》另一处又说:“《文笔眼心抄》的笔迹让人想到在正仓院御藏僧纲状的真济的书风。”[48]这与前引《西村兼文逸话》所说“为大师以后时期的经卷”,《若树随笔》所说“乃大师之后之笔”,正相吻合。小西甚一亲眼见过实物,他对历代书风有研究。相比我们没有看过实物仅据一些旁证材料所作的推测,小西甚一的判断应该更为可信。根据这一判断,《文笔眼心抄》当为平安初期的实物,《文笔眼心抄》抄卷不但内容为真,而且可能是古卷,不过不是空海真迹而已。陈翀教授的怀疑是有道理的[49]。不是空海真迹,并不意味着不是古卷,特别并不意味着内容非真。西村兼文的造伪只在于把一般古卷说成空海真迹。《文笔眼心抄》抄卷非空海真迹,却可能是古卷,而不论是否古卷,其内容都当为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