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关于《文笔眼心抄》补加的内容(1 / 1)

在《文镜秘府论》已有文字之外,《文笔眼心抄》还补加了一些内容。这些补加的内容,更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调声”一目“换头调声”一条,在编录了元兢《于蓬州野望》诗例及关于双换头和单换头的解说之后,补加了“拈二”之说和庾信的诗例:

此换头,或名拈二。拈二者,谓平声为一字,上去入为一字,第一句第二字,若安上去入声,第二第三句第二字,皆须平声,第四第五句第二字还须上去入声,第六第七句第二字安平声,以次避之。如庾信诗云:“今日小园中,桃花数树红。欣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日”与“酌”同入声。只如此体,词合宫商,又复流美,此为佳妙。[26]

这段材料是西村兼文无法伪造的。《文镜秘府论》未能编入,没有现成的文字可以抄录。这里提出“拈二”的概念。“拈二”之说,唐人传世史料中,仅见于殷璠《河岳英灵集叙》[27]。西村兼文有何能力凭空伪造这样一个唐代文论的重要概念?殷璠《河岳英灵集叙》提及“拈二”,却未作解释。作出解释的是这段材料。从这段材料看,所谓“拈二”,就是五言诗相粘二句的第二字必须同声,当然,相对二句的第二字声调还必须相异。这实际是元兢所说的单换头的另一种说法,但是,“单换头”强调的是换头,“拈二”强调的则是“粘”。这个概念,这个解释,正反映了近体诗律的发展,这段材料,接以元兢“调声三术”之“换头”之后,也正符合元兢关于换头调声的思想,应该出于元兢。材料所举庾信诗,第二三句第二字“花”与“君”,同为平声,正合“拈二”之说。今人研究表明,庾信诗正处在永明声律向近体诗律的过渡阶段,用庾信的诗例,正很好地反映了诗律发展过渡的事实。身处初唐,身处近体诗律发展的时代,反映近体诗律的发展,在元兢是很自然的事,元兢能提出“换头”术,就能提出“拈二”的概念,作出相应的解释,他举庾信的诗例来说明,是很自然。身处日本,身处明治末期的西村兼文却没有这个可能。他提不出“拈二”的概念,从浩如烟海的古代诗歌中找到庾信这样恰当的诗例,也很难做到。

“八种韵”一目补加了“交鏁韵”[28]。这段材料更是西村兼文无法伪造。这段材料提出一个新的概念:交鏁韵。从诗例看,王昌龄《秋兴》:“日暮此西堂,凉风洗修木。著书在南窗,门馆常肃肃。苔草弥古亭,视听转幽独。或问予所营,刈黎就空谷。”偶句木、肃、独、谷同押入声屋韵,奇句堂(唐韵)、窗(江韵)同押,亭(青韵)、营(清韵)同押,奇句和偶句交错押韵,故为交鏁韵。这种押韵方式,当时很难找到。笔者曾经查过,永明之前曹植、陆机、谢灵运等人诗中只能找到几处相连两句奇句与偶句交错用韵。永明以后,这种情况就更少了。查永明至陈沈约、王融、谢脁、徐摛、萧纲、萧绎、庾肩吾、徐陵、江总等人及北朝庾信等人五言四句到十二句诗,只得沈约、王融、谢脁、萧纲、庾信各一处两韵交鏁韵。不论永明之前还是永明以来,这所谓交鏁韵,都只是一首诗偶句押韵中夹着那么两个奇句彼此合韵。整首诗作为交鏁韵的,只有沈约《咏孤桐》和谢脁《王孙游》,但也只是四句短诗。查初唐虞世南、许敬宗、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崔融、苏味道、杨炯、杜审言、李峤等十人的五言四句至十二句诗,则连一处交鏁韵也没有。可以推知,唐前至初唐的诗人们基本上不知道什么交鏁韵,这应该是《八种韵》作者的创造[29]。连唐人都不太熟悉的交鏁韵,西村兼文何以能伪造出来?唐诗中交鏁韵极少,西村兼文又如何恰恰找到王昌龄《秋兴》这一恰当的诗例?在数万首唐诗中找这样一首恰好用交鏁韵的诗,该花多少精力?为了伪造一篇东西,花上这样大的精力,值得吗?

“二十七种体”还补加了“二十七问答体”。

二十七,问答体。诗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又:“归葬今何处,平陵起冢祠。”又:“或问予所答,刈黎就空谷。”又:“山僧无伴是何人,云盖叶帷莹我神。”[30]

“山中何所有”二句出梁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或问予所答”二句出王昌龄《秋兴》诗,另两个诗例诗题及撰者未详。这一“问答体”,《文镜秘府论》无现成文字可抄,也是西村兼文所无法伪造的。“文二十八种病”一目还有更多补加的众多内容。“上尾”一条补加“土崩”:“土崩。谓以平居五而不叠韵者,此与上尾同。‘追凉游竹林,对酒如调筝。’‘筝’字言‘琴’即好。又:‘避热暂追凉,携琴入水宫。’‘宫’云‘堂’乃妙。”“大韵”一节补加“触绝”:“触绝。谓趣有余文触绝正韵,是。此即大韵同。‘英桂浮香气,通照碎帘光。’‘香’、‘光’是。又:‘帘密明翻碎,云趍辙倒行。’‘明’、‘行’是。”“小韵”一节补加“伤音”:“伤音。谓不当是目中间自犯,是。此即小韵同。‘四鸟囗憎见,三荆不用囗。’囗,荆。又:‘弦心一往过,泉囗万行流。’弦,泉。”“正纽”一节补加“爽切”:

爽切。谓从平至入,同气转声为一纽,是。此即正纽傍纽同。“瞩目转锺兴,风月最关情。”锺,嘱。又:“光音同宴席,歌啸动梁尘。”同,动。又:“望怀申一遇,敦交访二难。”望,访。又:“交情犹劳到,得意乃欢颜。”劳到,欢颜。又:“未告班荆倦,宁辞倒屐劳。”倒,劳。[31]

这几条补加材料,土崩、触绝、伤音、爽切这几个病名是《文镜秘府论》出现过的。但是,相关的阐述是《文镜秘府论》所没有的,所用十一个诗例撰者及诗题均未详,《文镜秘府论》及其他现存文献均未见,西村兼文根据什么伪造这些内容?这几个诗病,“爽切”是最难理解的。它说:“此即正纽傍纽同。”其诗例之一:“‘瞩目转锺兴,风月最关情。’钟、嘱。”诗例之二:“又:‘光音同宴席,歌啸动梁尘。’同、动”前例钟嘱,据《韵镜》,属内转二开合齿音清第三等“钟肿种烛”之纽;后例同动,属内转一开舌音浊第一等“同动洞浊”之纽。二例犯四声一纽之双声即正双声之病,即正纽病,这是好理解的。另几例例字并非四声一纽之双声,不当犯正纽,但也不是一般的傍双声相犯,不是一般傍纽,何以说是“正纽傍纽同”?向来不得确解。这需要联系《文镜秘府论》所引梁刘滔的傍纽说。一说,刘滔以叠韵为傍纽[32]。《文笔眼心抄》“正纽”所补“爽切”诗例之三:“望怀申一遇,敦交访二难。”“望”若为去声,则与“访”字同属漾韵。诗例之四:“交情犹劳到,得意乃欢颜。”“欢”为桓韵,“颜”为删韵,二韵如果通用,则亦为叠韵。似亦以叠韵为傍纽。但从《文镜秘府论》的材料看,刘滔是以异纽异声的同韵母之字相犯为傍纽[33]。《文笔眼心抄》“爽切”的诗例之三:“望怀申一遇,敦交访二难。”据《韵镜》,“望”字属同清浊第三等“亡罔妄〇”之纽,若为平声,则为明纽阳韵,“访”属内转三十一开唇音次清第三等“芳髣访(上雨下溥)”之纽,敷纽漾韵。诗例之四:“交情犹劳到,得意乃欢颜。”诗例之五:“未告班荆倦,宁辞倒屐劳。”“劳”在外转二十五开半舌音清浊第一等“劳老嫪〇”之纽,“到”和“倒”为同舌音清第一等“刀倒到〇”之纽。一为来纽,一为敷纽,同声之字“劳”和“刀”均为豪韵。都是异纽异声而同韵之字相犯。这与《文镜秘府论》所引刘滔的傍纽之说相合。或者此处“爽切”说,既以叠韵为傍纽,又以异纽异声而同韵之字相犯为傍纽。所以说:“此即正纽傍纽同。”不论是以叠韵为傍纽,还是以异纽异声同韵之字相犯为傍纽,还有四声一纽之字相犯的正纽,这既涉及专门的音韵学知识,又需要对齐梁各家声病声律说有深入细致的了解,即使专门的研究者,要弄清楚都很费劲,西村兼文有何能力伪造内容这样复杂的文献呢?

补加的这几条材料为西村兼文所无法伪造,却可以说明其他问题。这就是《文笔眼心抄》的材料来源问题。将《文镜秘府论》已有的文字加以重新归类调整,其材料来源是清楚的,这就是《文镜秘府论》。但是补加进去的这些材料,仅靠《文镜秘府论》现成的材料是不行的。它应该有其他材料来源。这来源,我以为就是《文镜秘府论》所据的原典。《文笔眼心抄》所编内容,与《文镜秘府论》同一原典。两部著作所用的是同一原典材料。这是不难看出的。前述补加材料中,“调声”一目“换头调声”一条补加“拈二”之说和庾信的诗例,与《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声》所收元兢“调声三术”中的“换头”之说显然属同一材料,换句话说,是元兢“调声三术”中“换头”之说的一部分。为说明“换头说”,元兢自举诗例《于蓬州野望》并作了关于双换头和单换头的解说之后,应该还有一段话说明“拈二”之说,为说明“拈二”,还举了庾信诗例。补加的“交鏁韵”与《文镜秘府论》天卷正文《七种韵》也应该属同一材料,原本应该是“八种韵”,《文镜秘府论》编撰时所用的材料,应该就是包括“交鏁韵”在内的“八种韵”。《文镜秘府论》天卷序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余癖难疗,即事刀笔,削其重复,存其单号,总有一十五种类:谓《声谱》,《调声》,《八种韵》,《四声论》,……

这说明,空海所用的材料是《八种韵》。只是编撰《文镜秘府论》时,因为某种原因[34],未录“交鏁韵”,因此正文只有七种韵,正文标题也为“七种韵”。但天卷序却明白地告诉我们,原典应为《八种韵》。到《文笔眼心抄》,补录了“交鏁韵”,恢复了“八种韵”之标题。这清楚地表明,《文笔眼心抄》和《文镜秘府论》所据的是同一原典。“二十七种体”补加的“二十七问答体”典出何处不太清楚,从前后文看,应该与“单复体”和“升降体”同一原典,即同出北卷《论对属》。《文镜秘府论》编撰时未录入,而《文笔眼心抄》将其补入。北卷《论对属》,据笔者的考证,当出初唐佚名《文笔式》[35]。“文二十八种病”一目补加的土崩、触绝、伤音、爽切也应该是这样。这涉及到《文镜秘府论》关于“十病”的一条材料。《文镜秘府论》西卷序《论病》说:“洎八体、十病、六犯、三疾,或文异义同,或名通理隔,卷轴满机,乍阅难辨,遂使披卷者怀疑,搜写者多倦。予今载刀之繁,载笔之简,总有二十八种病,列之如左。”从空海这段论述可能知道,八体、十病、六犯、三疾是他编撰《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时所用的材料。这当中,“八体”指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病,这是学界无没有异议的[36]。“六犯”指支离、缺偶、相滥、落节、杂乱、文赘六病,“三疾”指骈拇、枝指、疣赘三病,这是没有疑问的[37]。但是“十病”何所指,有不同看法。一说指水浑、火灭、木枯、金缺、土崩、阙偶、繁说、落节、杂乱、文赘十病。一说指水浑、火灭、金缺、木枯、土崩、阙偶、繁说、触绝、伤音、爽切十病[38]。小西甚一之说是对的,因为前说中“落节、杂乱、文赘”属《诗式》“六犯”,不当属“十病”。水浑、火灭、金缺、木枯、土崩五病以五行命名,分指五言诗第一字到第五字的同声相犯的病犯,引典相同是没有疑问的。阙偶、繁说与此体例相同,属同一原典,也不当有异议。而另三病,则是《文笔眼心抄》载录的触绝、伤音、爽切三病[39]。小西甚一的分析是对的,正因为如此,中泽希男后来就改从小西甚一之说[40]。水浑、火灭、金缺、木枯、土崩、阙偶、繁说、触绝、伤音、爽切十病中,水浑、火灭、金缺、木枯、阙偶、繁说六病被编入《文镜秘府论》,而土崩、触绝、伤音、爽切四病,其病名出现于《文镜秘府论》,其内容却被编入《文笔眼心抄》。这说明,编入《文镜秘府论》的水浑、火灭、金缺、木枯、阙偶、繁说数病和编入《文笔眼心抄》的土崩、触绝、伤音、爽切数病同属“十病”之说,属同一原典。

这说明什么呢?我想至少可以说明,《文笔眼心抄》的作者手头不仅仅有现成的《文镜秘府论》,应该还有《文镜秘府论》所用的那批原典材料,两部著作面对同一材料,这种情况,最可信的解释,就是两部著作同一作者。这位作者编撰完成《文镜秘府论》之后,用同一批材料,再编撰《文笔眼心抄》。这才出现同一材料的一些内容被编入了一部书,而它的另一些材料被编入了另一部书的特异情况。这个作者当然只能是空海。熟悉《文镜秘府论》的编撰体例和思想,理解其深层内涵证明了这一点,补加材料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

这又进一步证明《文笔眼心抄》非西村兼文所伪造。《文笔眼心抄》补加内容所用的原典,元兢“调声三术”和《八种韵》,“十病”说,以及佚名《文笔式》,自《文镜秘府论》之后,都未见流传,中日两国文献均未见。佚失一千多年之后,怎么可能突然就在西村兼文那里出现?看不到这些真品原典,怎么可能伪造这些《文镜秘府论》中所没有的内容?从各方情况分析,今存《文笔眼心抄》的作者非空海莫属。空海之后,无人可续,包括空海的弟子,更不用说一千多年之后,对六朝至唐诗学音韵学并无修养的西村兼文。他没有能力伪造这样一部著作,这样一部继《文镜秘府论》之后,对六朝至唐诗文论再一次作精当概括的经典著作。退一万步说,即使西村兼文看到了这些真品原典,或者他就收藏有这些真品原典,何以他伪造《文笔眼心抄》之后,这些真品原典又失传了呢?我们可以说,他为了伪造《文笔眼心抄》,而毁弃了这些真品原典。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更不可思议。这些真品原典难道就不值钱?为了伪造一部文书,而毁掉另一部甚至几部可能更为值钱的原典文书,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