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存山田家本《文笔眼心抄》内容本身,可以说明更多的问题。
正如陈翀教授所说,《文笔眼心抄》是《文镜秘府论》之外相对独立的一部著作,尽管它未必是一部歌论书。它的大量材料,无疑直接来自《文镜秘府论》。但是,它不是对《文镜秘府论》的简单抄写。它有新的框架。根据新的框架,相关内容重新编排,重新归类。总体内容有大的调整。在原《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四声谱》和《调声》之前,设“凡例”一目,将南卷《论文意》中王昌龄《诗格》和皎然《诗议》的内容编入。原地卷《十四例》之后,设“二十七体”一目,除编入地卷《十体》之外,还编入南卷《论文意》中王昌龄《诗格》以及北卷《论对属》的部分内容。在原西卷《文笔十病得失》之后,编“笔二种势”,再设“文笔六体”、“文笔六失”、“定位四术”、“定位四失”数目,编入原南卷《集论》和《定位》中的部分内容。新编框架,四声谱、调声、八种韵、六义、十七势、十四例、二十九种对、文二十八种病、笔十种病、句端等类目是《文镜秘府论》原有的,而凡例、二十七种体,以及笔二种势、文笔六体、文笔六失、定位四术、定位四失等则是新设的类目。新设类目占五分之二强。具体内容也有调整。比如,“凡例”编入《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中王昌龄《诗格》和皎然《诗议》,又将其中一些内容移出,编入其他地方。比如,将王昌龄《诗格》关于用字有轻有重和“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两条移入“调声”[9]。把“不难不辛苦”,“诗有上句言意,下句言状;上句言状,下句言意”,“物色兼意”,“物及意皆不相倚傍”,“傑起险作,左穿右穴”,“意阔心远,以小纳大”,“物色无安身处”,“平意兴来作”,“高台多悲风”等条,移入“二十七体”[10]。
比如,《文笔眼心抄》“凡例”有一条:
凡诗有二种,一曰古诗(亦名格诗)。二曰律诗。格诗三等:谓正、偏、俗。古诗以讽兴为宗,直而不俗,丽而不杇,格高而词温,语近而意远,情浮于语,偶象则发,不以力制,故皆合于语,而生自然。
顷作古诗者,不达其旨,效得庸音,竞壮其词,俾令虚大。或有所至,已在古人之后,意熟语旧,但见诗皮,淡而无味,予实不诬,唯知音者知耳。[11]
接着又有一条:
律诗亦有三等,古、正、俗。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也。必不得已,则削其俗巧,与其一体。……[12]
原文出自《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皎然《诗议》[13]。《文镜秘府论》原文说:“遂有古律之别”。《文笔眼心抄》则进一步依此思路,分列古律二类。前一条,在“格诗三等谓正偏俗”之后插入“古诗以讽兴为宗……而生自然”一段,这一段,《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皎然《诗议》在前二段[14]。后一条,则在“律家之流,拘而多忌”一句之前,加“律诗亦有三等古正俗”一句。《文镜秘府论》众多的内容,都被重新归类、调整。
建立新的框架,重新编排内容,但它的编撰体例和编撰思想与《文镜秘府论》又完全一致。作者非常了解《文镜秘府论》编撰体例和思想。
面对中国六朝到中唐诗文论著作的繁杂材料,《文镜秘府论》正是根据内容全面归类调整。同是一部王昌龄《诗格》,分别编入天卷《调声》、地卷《十七势》《六义》和南卷《论文意》。同是皎然《诗议》,分别编入地卷《十四例》《六义》,东卷《二十九种对》邻近、交络、当句、含境、背体、偏、双虚实、假,及的名、隔句、双拟、联绵、互成、异类诸对,西卷《文二十八种病》忌讳病,南卷《论文意》。同是崔融《唐朝新定诗体》,分别编入天卷《调四声谱》,地卷《十体》,东卷《二十九种对》切侧、双声侧、叠韵侧,及切、双声、叠韵、字、声、字侧诸对,西卷《文二十八种病》繁说、龃龉、丛聚、形迹、翻语、相滥、文赘、相反、相重诸病。同是元兢《诗髓脑》,分别编入天卷《调声》,东卷《二十九种对》平、奇、同、字、声、侧及的名、异类诸对,西卷《文二十八种病》平头、上尾、蜂腰、大韵、小韵、傍纽、正纽、龃龉、丛聚、忌讳、形迹、傍突、翻语、长撷腰、长解镫诸病。《文笔式》和《笔札华梁》的情况也一样。《文笔眼心抄》将《文镜秘府论》众多内容重新归类、调整,正与这一体例相合。
《文镜秘府论》的又一体例特点是条理化。比如病犯,从相关材料看,中国诗文论有八体、十病、六犯、三疾[15],有六病例和犯病八格[16]。《文镜秘府论》西卷则将其统一条理化为三十种病,后再简化为二十八种病。比如对属,从相关材料看,中国诗文论有传《魏文帝诗格》八对,上官仪六对,元兢《诗髓脑》六种对,皎然八种对,崔融《唐朝新定诗体》三种对等,从《文镜秘府论》成篑堂本地卷卷首及三宝院本地卷封面里页所记另一卷首看[17],对属的材料更为复杂,而《文镜秘府论》东卷将其统一条理化为二十九种对。
这同样是《文笔眼心抄》的体例特点。将《文镜秘府论》归类、调整之后,内容进一步条理化了。保留了原来条理化的一些内容,如八种韵、六义、十七势、十四例、二十九种对、文二十八种病等。原来论述性强的内容条理化了。比如前面说到的南卷《论文意》中王昌龄《诗格》和皎然《诗议》,在《文镜秘府论》都是论述性的内容,到了《文笔眼心抄》,编为“凡例”,都条理化了。目录便称为“四十四凡例”,更显条理。陈翀教授提出,书前添“凡例”,乃明清人的编书格式,空海断无可能遵遁后世的编书体例[18]。笔者未能考察书中“凡例”的起源历史,未能断言这只是明清人才有的编书格式。笔者所知道的,是用条理化的方式编撰繁杂的材料,是《文镜秘府论》的惯例。前面所述的其东卷的《二十九种对》和西卷的《文二十八种病》,就是典型例证。东卷、西卷都是在序文之后,分别编有“二十九种对”和“文二十八种病”的目录。《文笔眼心抄》在序文之后编有目录,目录之后将一些内容编为四十四凡例,与《文镜秘府论》的编撰体例正相符合!
其他内容也看出这一点。比如,天卷“调声”,收入王昌龄《诗格》及元兢《诗髓脑》的相关内容。在《文镜秘府论》天卷,这是论述性的。到《文笔眼心抄》,加入南卷《论文意》王昌龄《诗格》关于用字有轻有重及“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以及南卷《集论》殷璠关于纵不拈二,未为深缺的论述,编为“五言平头正律势尖头”、“五言侧头正律势尖头”等十二种调声。比如“笔二种势”,原出《文镜秘府论》西卷《文笔十病得失》。“文笔六体”、“文笔六失”、“定位四术”、“定位四失”几类,分别出《文镜秘府论》南卷《论体》和《定位》,原来都是论述性文字的一部分。到《文笔眼心抄》,则将这些内容抽出,编为几个类目,更为条理化。一些本来分散的内容被集中在一起,加以条理化。如“二十七种体”,全文编入《文镜秘府论》地卷《十体》之外,还将南卷《论文意》王昌龄《诗格》及北卷《论对属》的相关内容“不难不辛苦体”以及“升降体”、“单复体”等编入。条理化的同时,相关内容又进一步调整。比如“调声”一篇,“五言平头正律势尖头”一目中,在皇甫冉“中司龙节贵”和钱起《献岁归山》二诗之后,接以陈闰《罢官后却归旧居》诗;而崔曙《试得明堂火珠》之诗例,则标为“五言侧头正律势尖头”。“七言尖头律”一目,皇甫冉“闲看秋水心无染”和“自哂鄙夫多野性”二诗例,按照目录,也分别被标作“七言平头尖头律”和“七言侧头尖头律”。元兢关于“换头”之论,按照目录,也被分作“五言双换头”和“单换头”两类。
简编也是《文镜秘府论》的体例特点之一。典型的是西卷《文二十八种病》,如“第三蜂腰”引元兢说,开头便是:“‘君’与‘甘’非为病;‘独’与‘饰’是病。”[19]显然省略了病名(蜂腰)和“‘君’与‘甘’非为病;‘独’与‘饰’是病”的诗例,即前文已出现过的诗例:“闻君爱我甘,窃独自雕饰”。“第五大韵”和“第六小韵”引元氏说,都是开头便说:“此病不足累文,如能避者弥佳。”“此病轻于大韵,近代咸不以为累文。”[20]显然也省去了前文已有的病名和相关的说明。
这也正是《文笔眼心抄》的特点。一些材料被进一步简编。《文镜秘府论》天卷《诗章中用声法式》《四声论》,地卷《九意》,南卷《集论》所收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疑《芳林要览序》以及陆机《文赋》、北卷《帝德录》全未编入。南卷《论体》和《定位》只将“文笔六体”、“文笔六失”、“定位四术”、“定位四失”简化后编入。北卷《论对属》只将“上升下降”和“前复后单”二例简化后分别作为“升降体”和“单复体”编入。未被编入的,主要是论述性的内容。如《四声论》《古今诗人秀句序》和陆机《文赋》。已被编入的,也删去一些内容。如“凡例”编入南卷《论文意》王昌龄《诗格》,而将其开头一大段文字删去,中间也有部分内容被删去。“八阶”、“六志”、“二十九种对”均删去“释曰”。“文二十八种病”也删去大量内容。被删去的,主要也是论述性的内容,主要留下条理化的诗例。
《文镜秘府论》尽可能删去原典出处。初稿时,《文镜秘府论》还保留了一些原典出处,修改定稿之后,很多原典的出处又被删去了。比如地卷《十七势》,成篑堂本眉注“王氏论文云御草本如此以朱砂销之”,说明草本原作“王氏论文云”,后来销去,今成篑堂本、三宝院本正文卷首、宝龟院本、六寺藏寺本、松本文库本、醍醐寺乙本、江户刊本、维宝笺本便作“或曰”,没有出处[21]。《十四例》,松本文库本、醍醐寺乙本、江户刊本、维宝笺本题下双行注:“皎公诗议新立八种对十五例具如后十五例御草本错之”[22],说明草本有出处,而修改后删去“皎然诗议”的出处。比如《十体》,松本文库本、醍醐寺乙本、江户刊本、维宝笺本题下双行注:“崔氏新定诗体困十种体具列如后出右”[23],也说明后来删去了出处。
《文笔眼心抄》沿用了这一作法,进一步删去一些材料的原典出处。比如《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四声谱》“风小月脍”之前,原有“崔氏曰”;《调声》“换头”之前,原有“元兢曰”;地卷《八阶》题下,原注有“《文笔式》略同”;《六志》题下,原注有“《笔札》略同”;东卷《二十九种对》“第一的名对”例句“尧年舜日”之前,原有“元兢曰”;“第六异类对”例句“来禽去兽“之前,原有“元氏曰”;“第九叠韵对”例句“徘徊窈窕”之前,原有“《笔札》云”;“第十七侧对”,原有“元氏曰”;西卷《文二十八种病》中“第三蜂腰”、“第四鹤膝”、“第五大韵”、“第六小韵”等的“刘氏曰”和“元氏曰”[24],相关内容编入《文笔眼心抄》时,这些原典出处的文字都被删去了。一些诗例的作者诗题等出处文字也被删去。如《文镜秘府论》地卷《十七势》“第一直把入作势”一些诗例原有昌龄《寄驩州》《题上人房》等,“第二都商量入作势”原有昌龄《上同州使君伯》《上侍御七兄》,“第三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原有《客舍秋霖呈席姨夫》《宴南亭》等[25],“第五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等也有类似的作者和诗题等诗例出处的文字。这些诗例出处文字,编入《文笔眼心抄》时,很多都被删去了。
《文笔眼心抄》的作者不仅非常熟悉《文镜秘府论》的编撰体例和思想,而且非常了解《文镜秘府论》的基本内容,不是一般地了解文字内容,而且对一些深层内涵有很好的理解。《文镜秘府论》一些材料的内涵,有的有直接的文字表露,有的则隐含其中,一般人看不出来。作者重编之时却常常能把这种内涵揭示出来。比如,《调声》中崔曙《试得明堂火珠》一诗编为“五言侧头正律势尖头”,因其首句“正位开重屋”首二字是仄声,是所谓“侧头”。比如皇甫冉的两个诗例,首句一为“闲看秋水心无染”,一为“自哂鄙夫多野性”,一为平头,一为侧头,因此作者在目录中将其分为“七言平头尖头律”和“七言侧头尖头律”。比如“凡例”,引皎然《诗议》,在“格诗三等谓正偏俗”之后,接以“古诗以讽兴为宗”一段关于古诗的阐述,而在“律诗亦有三等古正俗”之后,接以“律家之流拘而多忌”一段关于律诗的阐述。这些地方,没有对《文镜秘府论》相关内容内涵的深刻理解,是做不到的。
直接抄录现成文字,是容易做到的,但是,按照《文镜秘府论》的编撰体例和思想,重新编一部书,并揭示原著内容的深层内涵,却是很难作伪的。西村兼文可能有能力把《文镜秘府论》现成的原文抄录一遍,但是,他有能力对《文镜秘府论》的内容重新归类编排调整吗?他能那么深入地理解《文镜秘府论》的编撰体例和思想,理解其隐于深层的内涵吗?他懂得什么是五言侧头正律势尖头,有能力把《文镜秘府论》地卷《十体》和南卷《论文意》引王昌龄《诗格》以及北卷《论对属》的相关内容综合编成“二十七种体”,把南卷《集论》殷璠的一段话移入“调声”吗?他何以知道,《调声》中崔曙《试得明堂火珠》一诗为五言侧头正律势尖头,而皇甫冉的两个诗例,一为七言平头尖头律,一为七言侧头尖头律?
这一切,可信的解释,《文笔眼心抄》与《文镜秘府论》是同一作者,这作者就是弘法大师空海。只有空海,才那么熟悉《文镜秘府论》的编撰体例和思想,才对其内容内涵有那么深刻的理解,才能那么熟练地根据其编撰体例和思想,重新编撰出一部《文笔眼心抄》,才能在编撰过程中,那么恰当地揭示原著内容的深层内涵。西村兼文则无法做到,他无法作伪,他没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