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与《文镜秘府论》编撰相关的两个重要人物(1 / 1)

回国之后,与《文镜秘府论》的编撰有关,有两方面人物值得注意。

一、嵯峨天皇与《文镜秘府论》的编撰

一方面人物是嵯峨天皇。

之所以注意到嵯峨天皇,是因为空海和这位天皇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这种关系首先是政治上的。在嵯峨天皇与贵族代表藤原氏的斗争中,空海布道弘法明确以“镇护国家”为号召,全力支持嵯峨天皇。试想,一方面数年来农业歉收,民不聊生,另一方面,贵族藤原仲成、药子等专横跋扈,明争暗斗,矛盾日益激化。嵯峨天皇于大同四年(809)四月十三日即位,就面对这一严峻现实。嵯峨天皇采取果断措施,于即位之次年,即弘仁元年(810)九月十日,解除藤原药子的官位,拘捕藤原仲成。十二日,上皇剃发入道,藤原药子被迫服毒自杀,十三日,废皇太子高岳亲王(见《日本后纪》卷二〇)。就在嵯峨天皇平息藤原氏之乱的次月,弘仁元年(810)十月二十七日,空海上《奉为国家请修法表》,请求念诵仁王经、守护国界主经等,以“摧灭七难,调和四时,护国护家,安已安他”[1]。据《游方记》卷二:

十月廿七日师上表曰:顷日祸乱不溢而磷,虽国家兹康未洗兵法雨,恐剩秽气或发凶殃,请为国家报修供。帝乃纳其仪,于是从十一月一日剋一七日,开念诵道场修仁王经守护经佛母明王经法,国消不虞之灾,宫举大和之风。帝悦优赏。

嵯峨天皇采纳了空海的请求,从“帝悦优赏”来看,嵯峨天皇相当赞赏。从此,他们相扶相倚,天皇借助宗教之力稳定民心,镇护国家,而空海则借助政权之力量使真言密教日益隆昌。弘仁二年(811)十一月,空海得补山城国乙训寺别当。弘仁七年(816),得敕赐纪伊高野山,作为传播真言宗的基地。弘仁十四年(823),再得敕赐京都东寺作为又一传教基地。

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文学艺术上的密切交往。嵯峨多才多艺。书法与空海并为“二圣”,加上橘逸势并称“三笔”。他好尚汉诗文,在位之时,敕命臣下编有二部日人汉诗集,一是《凌云集》,敕命小野岑守等于弘仁五年(814)编成。二是《文华秀丽集》,敕命仲雄王等于弘仁九年(818)编成。嵯峨自己对汉诗也有很深的造诣。《凌云集》收其御制诗22首,《文华秀丽集》也收入他很多诗作。嵯峨于汉诗各体俱擅长,既能七言律诗,又能五言律诗,还能七言绝句(据《弘法大师传》第十一章,第755页)。空海和嵯峨天皇有不同寻常的文学艺术上的交谊。他们有诗作交往。《本朝通鉴》卷一一弘仁五年三月条下载:“敕使内舍人布势海赐绵一百屯兼七言诗于僧空海,空海诗韵不改奉谢恩赐。”嵯峨天皇赠诗载《凌云集》,诗云:“问僧久住云中岭,遥想深山春尚寒。松柏料知甚静默,烟霞不解几年飡。禅关近日消息绝,京邑如今花柳宽。菩萨莫嫌此轻赠,为救施者世间难。”空海回赠诗载《性灵集》,诗序将嵯峨比作中国之魏武唐文,说:“彼魏武唐文岂得比肩乎。”其诗曰:“力袍苦行云山里,风雪无情春夜寒。五缀持锡观妙法,六年萝衣啜蔬飡。日与月与丹诚尽,覆瓮今见尧日宽。诸佛威护一子爱,何须惆怅人间难。”前面我们列数了空海入唐携回的诗文集,那些诗文集,回国后未即献给当时在位的平城天皇。事隔五年之后,才奉献给嵯峨天皇。弘仁二年(811)六月二十七日,献《刘希夷集》四卷,并献王昌龄《诗格》一卷、《贞元英杰》六言诗三卷。弘仁三年(812)七月二十九日,献《王昌龄集》一卷、《杂诗集》四卷、《朱昼诗》一卷、《朱千乘诗》一卷、《王智章诗》一卷等。弘仁七年(816)八月十五日,又献《古今诗人秀句》二卷。他还献书法作品。弘仁二年(811)八月,献欧阳询真迹等。弘仁三年(812)六月七日,奉献狸毛笔和真书、行书等。弘仁五年(814)闰七月八日献王羲之兰亭碑等章[2]。

嵯峨天皇及其与空海的交往,和《文镜秘府论》的编撰并非没有关系。这可以提出几点。

其一,嵯峨天皇好尚汉诗文,加上平安时代日本学人本来就追慕唐文化,嵯峨时代创作汉诗文更是蔚成风气。《文镜秘府论》编入大量中国诗文论著作,为日本士子提供诗文创作之格式,应当和平安时代特别是嵯峨时代这种好尚汉诗文创作的风气有关。

其二,嵯峨天皇需要真言密教的,是其镇护国家的政治作用。空海密教正是在这一点上,适应了当时的政治需要。考虑政治需要,这一思想同样表现在《文镜秘府论》之中。天卷序说:“夫大仙利物,名教为基,君子济时,文章是本也。”又说:“至如观时变于三曜,察化成于九州。金玉笙簧,烂其文而抚黔首,郁乎焕乎,灿其章以驭苍生。然则一为名始,文则教源,以名教为宗,则文章为纪纲之要也。”把文章看作是纪纲之要,强调的是文章济时拯世,化成九州,抚黔首,驭苍生的政治作用。这是不是也同样适应了嵯峨时期教化百姓的政治需要呢?

其三,空海编撰《文镜秘府论》,是否有可能通过嵯峨天皇,利用了宫中所藏的某些资料。编入《文镜秘府论》中的诗文论著作,有些是空海自己亲自从中国带回来的,有些是前人带回来后藏于民间,但应有一些携带回来后,呈献于天皇后藏于宫中。空海有没有可能通过嵯峨天皇利用皇宫的藏书呢?

最后一点,也是更为重要的,空海和嵯峨天皇应当讨论过文学问题,讨论过诗文作法问题。以他们不同寻常的交谊,以他们共同的文艺兴趣和修养,这是很有可能的。空海奉进之书,都是嵯峨天皇敕命索要的。这些书,有些后来直接编入了《文镜秘府论》,如王昌龄《诗格》,如《古今诗人秀句序》。他们是不是就有关的问题讨论过,各自表示过某种看法呢?《书刘希夷集献纳表》说:“王昌龄《诗格》一卷,此是在唐之日,于作者边偶得此书。古诗格等,虽有数家,近代才子,切爱此格。”[3]王昌龄《诗格》是直接编入《文镜秘府论》的一部书,这里强调“近代才子,切爱此格”,空海这时是不是有了某些与《文镜秘府论》有关的想法,有意无意把这种想法呈告嵯峨,而嵯峨得到王昌龄《诗格》之后,是不是发表过什么御旨呢?空海献表谈到的调声、避病、格律等问题,是《文镜秘府论》的重要内容。他们不一定直接谈到过《文镜秘府论》,但与嵯峨的文学交谊,对引发空海编撰动机会不会有某种间接作用呢?

二、“一多后生”与《文镜秘府论》的编撰

值得注意的还有“一多后生”。

《文镜秘府论》天卷序空海自述写作缘起,说:“虽然,志笃禅默,不屑此事。爰有一多后生,扣闲寂于文囿,撞词华乎诗圃。音响难默,披卷函杖,即阅诸家格式等……”他说,《文镜秘府论》撰述的直接动机,在于“一多后生”热心文笔,恳请大师撰述。

“一多后生”何所指,各家理解不同。空海《三教指归序》:“爰有一多亲识,缚我以五常索,断我以乖忠孝。”这里所谓“一多亲识”,指空海外舅阿刀大足。而所谓“一多后生”,一说指一人及多人,一说指一个优秀的后辈,一说指一多法界说之后辈。《研究篇》(上):

所谓“一多”是一人以及多人之义。《三教指归序》也有“爰有一多亲识”(这个“一”指阿刀大足),就是说,其中应该有一个特别热心的后生。

《文笔眼心抄》的笔迹让人想到在正仓院御藏僧纲状的真济的书风,根据这一点,不能不让人想到真济。真济是《性灵集》的编者。这点姑且不说,听任这些后生的意愿,安排起草撰稿的事情,我想对大师来说不是特别麻烦的请求。

《文镜秘府论札记续记》:

《三教指归序》:“爰有一多亲识”,“一多”是不常见的字眼。《眼心序》:“可畏后生,写之诵之,岂唯立身成名乎。”把这个“可畏后生”的“可畏”和“一多后生”“一多亲识”的“一多”调换过来看,其意思便很容易理解。就是说,这个“多”即优秀之意,所谓“一多后生”即“一个优秀的后辈”的意思,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文镜秘府论校注》:

一多后生,谓持一多法界说之后辈也。密教于宇宙之真相,即如来自证境界,有一法界与多法界两说。所谓“一多相容不同门”也。一法界者,谓如来自证无相平等之境界,即本体。多法界者,谓差别妙融之境界,即现象。无畏三藏及一行禅师等主张前说,其根据为《大日经》。弘法大师主张后说,见于其师所著之《吽字义说》。以此,大师文中,喜用一多,其《三教指归序》云:“爰有一多亲识”,亦其证也。

卢按:《论语·子罕》:“后生可畏。”邢昺疏:“后生,谓年少也。”所谓“后生”指年少之人。空海编撰《文镜秘府论》之时,身边的年少之人,应当是他的弟子。空海有十大弟子,实慧、真济、真雅、泰范、智泉、真如、道雄、圆明、杲邻、忠延,另外还有好几个付法弟子。那么,在这些弟子中间,哪一个或说哪几个更有可能呢?

小西甚一《研究篇》(上)以为可能是真济。他提出两点:一、“《文笔眼心抄》的笔迹让人想到在正仓院御藏僧纲状的真济的书风。根据这一点,不能不让人想到真济。”二、“真济是《性灵集》的编者”。确有可能是真济。大同四年(809),真济就比较早地师事空海,是空海最得意的弟子,空海弘法传道之时,他一直在空海身边。除编过《性灵集》外,他自己也有不少著述。他后来也欲步空海之迹入唐求法,因海上遇险而未果。

但是,也有可能是实慧。之所以想到实慧,有这么几点:

他是十大弟子之首,出生于讚岐国,姓佐伯氏,与空海同国同姓同族,其祖和空海是同系的佐伯氏。空海入唐之际,与实慧住于同寺,这样推测,空海入唐前,实慧大德可能就与空海有较密切的关系。空海回国弘法创业,实慧一直是得力的助手。弘仁三年(812)十二月,被空海择为整理高雄山寺寺务的三纲之任[4]。弘仁七年(816),空海奏请在高野山建立真言宗修法道场之时,实慧大德受空海之命赴高野山察看地形,进行草创工作。弘仁十四年(823)嵯峨天皇敕赐东寺作为真言宗根本道场,实慧大德又协助空海经营东寺。据《弘法大师传》第25章《弟子传》,承和二年(835)空海圆寂后,实慧为东寺长者,居于统辖全宗的位置,时太上天皇赐予哭空海的诗章,是实慧大德上表致谢。《御遣告》说:“以实慧大德吾灭度之后可为诸弟子依师长者缘起。”这一材料如果可信,则空海实际是把后事托付给实慧,实慧实际是空海继承人。以最信任的后继者,劝说空海编撰一部书,应当是顺理成章的。

空海《书刘希夷集献纳表》说:“谨遣弟子僧实惠,谨随状奉进。”[5]空海年岁较嵯峨天皇长12岁,可能因为这个原因,空海向嵯峨天皇献书,总是派其弟子前往。从这条材料看,至少这一次是派实慧前往。其他几次是不是也是派实慧呢?不排除这种可能。前面我们分析过,向嵯峨所献之书中,不少是文学和诗文论著作,有些直接就被编入《文镜秘府论》,比如《书刘希夷集献纳表》说的这一次,向嵯峨天皇奉送的除《刘希夷集》之外,就有王昌龄《诗格》。王昌龄《诗格》是空海很看重的一部著作,被编入《文镜秘府论》。受派遣向天皇献书,所献之书后来又直接编入《文镜秘府论》,把这些联系起来看,不能不让人想到一些问题。比如,实慧献书,应当接触到了与《文镜秘府论》相关的材料,如王昌龄《诗格》等,在接触这些材料的过程中,有没有可能萌生某种想法,尔后劝说空海用这些材料编撰一部书呢?又比如,实慧受命献书,应当有可能直接见到嵯峨天皇,天皇读到王昌龄《诗格》一类诗文论著作,有没有可能萌生某些想法?又有没有可能和空海派来献书的大弟子谈起这些想法?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实慧有没有可能从嵯峨天皇的想法中受到启发,或者直接就是转达嵯峨天皇的旨意,回来后,劝说空海编撰一部书呢?《文镜秘府论》天卷序所说的:“爰有一多后生,扣闲寂于文囿,撞词华乎诗圃。”是不是就应验在这里呢?

还值得注意就是“一多”这个词。“一多后生”怎么解释?中泽希男《文镜秘府论札记续记》以为指一个优秀的后辈,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以为指一多法界说之后辈。“多”字作“优秀”解,不妥。如说一多法界之后辈,则其人甚众,到底指谁呢?我认为,“一多后生”的“一多”,可能用解《易》大衍义的用语,指变化成卦的少阴之数。《易·系辞上》“十有八变而成卦”孔颖达疏:“十有八变而成卦者,每一爻有三变。谓初一揲不五则九,是一变也。第二揲不四则八,是二变也。第三揲亦不四则八,是三变也。若三者俱多为老阴,谓初得九,第二第三俱得八也。若三者俱少为老阳,谓初得五,第二第三俱得四也。若两少一多为少阴,谓初与二三之间,或有四,或有五,或有八也,或有二个四而有一个九,此为两少一多也。”[6]所谓“一多”,就是“两少一多”之数的少阴之数。这个数是多少呢?宋程大昌《易原》说:“一多者,谓三大揲之间通奇扐,有四有五而又有八,则十七也,或时有两个四,一个九,亦十七也,奇扐既为十七,则存而为策者三十二也。”[7]宋方闻一《大易粹言》也说:“世俗所谓两少一多者,去其十七,则得四八三十有二。”[8]就是说,“两少一多”为17,大衍之数49,去17,则存32。《易》大衍义的“一多”应当指32这个数,空海“一多后生”的“一多”也当指这个数。那么,这个数在空海这里指什么意思呢?我推想,应当是指劝说空海的这位“后生”当时的年龄。就是说,劝说空海的这位后生当时应当是“两少一多”之数,即32岁。如果这一推测尚有道理,那么,更可能是谁呢?我以为在空海弟子之中,真济也好,其他弟子也好,都更可能是实慧。真济小空海27岁,生于延历十九年(800)。《文镜秘府论》在弘仁十一年(820)之前已经编定,应当还更早一点,即使是弘仁十一年,真济也才20岁。而实慧比空海小12岁,生于延历五年(786)。实慧劝说空海编撰《文镜秘府论》弘仁八年(817年)左右,弘仁八年实慧正好32岁。“一多”这个词如果可以是指某个数字,如果可以是指32这个数,则既可以印证劝说空海的“一多后生”是实慧,也可以印证《文镜秘府论》的编撰时间在弘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