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空海入唐的求法与文学活动(一):福州与长安(1 / 1)

空海随日本第17次遣唐使入唐,自日本延历二十三年、唐贞元二十年(804)八月到日本大同元年、唐元和元年(806)八月,前后整整两年时间。这期间,他和唐朝文人接触交往情况如何?得到哪些诗文论著作?怎样得到这些诗文论著作?空海入唐的这些文学活动,是我们需要考察的问题。

一、空海在福州的文学活动之考察福州,是空海入唐的第一站。

空海入唐,是决心学习中国文化,海上航行有数不尽的艰难,遇风暴而漂流数月,甚至遇难而死是常有之事。因此不少人借故躲避逃避。而空海却是上书自请入唐。804年,他随第17次遣唐使入唐。据空海《为大使与福州观察使书》描述,这次是“忘身衔命,冒死入海”,经历了“暴雨穿帆,戕风折舵”的海上险难[5]。日本使船通常在扬州苏州一带泊岸。空海他们一行四船,七月六日从日本肥前国松浦郡田浦出发,第二天就遇上暴风雨,在海上漂泊34个昼夜,始漂至福州。几个史料记载了当时的情形。《古行状记》:

已往日本船每著杨苏二州,这般风恶,过七百里到衡州,州司禁止,检括船上,大使藤原朝臣贺能自作手书,呈于州司,州司不应,如此者三。

《高野大师御广传》

十月三日,新除观察使兼刺史阎济美到著,此间大使贺能作手书呈福州观察使,观察使披阅两三度,封检舟船,追却徒居之湿砂,辄加冤凌。

《日本后纪》卷一二:

时杜宁县令胡延沂等相迎语云,当州刺史柳冕缘病去任,新除刺史未来,国家太平者,其向州之路山谷险隘,担行不稳,因回船向州。十月三日到州,新除观察史兼刺史阎济美处分旦奏,且放廿三人入京,十一月在日臣等发赴上都。

都可见其时情状。福州从未接待过日本使船,他们停泊的长溪县赤岸镇又是一个偏远小镇。当州刺史柳冕因病去任,新任刺史未到任,到任后,日本大使自作手书,呈于州司,又未能使州司理解。于是空海他们八月十日抵岸,颇费了些周折,直到十月三日才回航福州,十一月三日,始从福州往长安。

从这些史料看,这时空海所见的,都不是文学人物。《日本后纪》卷一二提到有杜宁县令胡延沂,其人未见其他史载。当州刺史柳冕是古文家,但因病去任。新除观察史兼刺史阎济美,《旧唐书》卷一八五有传,这是一位有能力的一方镇使。这时的空海未见有太多精力顾及文学。

但是,空海在福州的活动也并非与文学完全无关。他呈书阎济美,得以获许入京,和阎济美的交往,可能就多少和文学有点关系。

日本大使自作手书,三番二次呈于州司,州司不但不应,反而封检舟船,辄加冤凌。大使不得不延请空海代书。据《御遣告》《高野大师御广传》和《古行状记》等记载,空海为大使作书呈上,不但使主人疑虑顿消,含笑相待,允许开船,而且给足资粮,安排旅馆,存问有加,仪式罔极,览之主客各流泪。何以如此,既因文中谦恭得体的诚恳态度,讲明如何经历海上险难漂泊至此的原因,也因这篇文字的文采。这简直是一篇美文。试看开篇:“高山澹默,禽兽不告劳而投归;深水不言,鱼龙不惮倦而逐赴。”赞大唐以其圣德归服四方,对仗何其工稳,比喻何其贴切,文辞何其巧丽!再看中间:“暴雨穿帆,戕风折舵。”“频蹙猛风,待葬鳖口;攒眉惊汰,占宅鲸腹。随浪升沉,任风南北。但见天水之碧色,岂视山谷之白雾。”对仗比喻,加上夸饰渲染,海上险难情景跃然纸上。一篇文采斐然的标准骈俪美文,谁能相信竟出自异邦僧人手笔,而又恰恰得遇新任镇宰。

新任观察史兼刺史阎济美虽非以文学著名,却也有诗作传世。《全唐诗》卷二八一存其诗作二首。二诗虽均文质词素,但《下第献座主张谓》一诗却也字工句稳,动了真情,而《天津桥望洛城残雪》:

新霁洛城端,千家积雪寒。未收清禁色,偏向上阳残。

也颇有一些情韵。阎济美虽未必是善诗者,却可能是知文者。他懂得欣赏文章,正因为如此,所以空海为大使所作之书一旦呈上,应该马上得到他的赞赏,因为有镇宰的赞赏,所以得到优礼相待。空海和阎济美因入京事的交往,和空海文章的文采有关,可以说,阎济美是空海入唐的第一个文学知音。

空海在福州还和一个人有过交往,这个人是马搃。《性灵集序》:

和尚昔在唐日,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前御史大史泉州别驾马搃,一时之大才也,因送诗云:“何乃万里来,可非衔其才。增学助玄机,土人如子稀。”

这里所说的空海所作离合诗,见《性灵集》圣范集注引,作《在唐日作离合诗赠土僧惟上》,诗曰:

磴危人难行,石崄兽无登。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灯。

马搃和空海纯是以诗相会。论者或以为马搃赠诗空海和朱千乘等人赠诗一样,都在京城长安(如《弘法大师年谱》)。此说大可怀疑。朱千乘等人赠诗并非在长安,而是在越州。这一点下面再作分析。这里要说明的是,马搃赠诗和朱千乘等人赠诗并不在同时同地。空海作《离合诗》,为什么只有马搃一人就空海此诗作诗相送?朱千乘等赠诗都是临别相送之意,为什么马搃赠诗却只就空海之诗作赞美之意?可信的解释,是马搃送诗在前,而朱千乘等人临别赠诗在后,朱千乘等人在越州临别赠诗,而马搃送诗却应该是在福州。《性灵集序》称马搃为“前御史大夫泉州别驾”就是证明。马搃是受宦官监军薛盈珍之谮而被贬为泉州别驾的,事见元稹作《薛戎碑》[6],又见两唐书《马搃传》。这里,“前御史大夫”应该是称其前职,“泉州别驾”应该是称其被贬之现职。马搃后来是入京为恩王傅。据《旧唐书·职官志》,唐制,亲王傅为从三品,而上州别驾为从四品下,中州别驾为正五品上。未有已高迁新职而仍称昔日被贬之旧职者,这未免对人太不敬。马搃被贬泉州别驾之前,可能曾为御史大夫,唐制,御史大夫为从三品。虽已遭贬而仍称其遭贬之前的高品之职,这是对人的尊称。既称“泉州别驾”,则当在泉州。泉州归福州中都督府所督(《旧唐书·地理志》)。空海作《离合诗》和马搃送诗,都应该在福州。

空海此时是刚入唐境,急于作诗赠人,和文人交往,可以看作空海入唐的初步的文学活动。

二、空海在长安的文学活动之考察

京城长安,是空海入唐的第二站。日本延历二十三年、唐贞元二十年(804)十一月三日从福州出发,十二月二十三日入长安。福州去京七千五百二十里,据《日本后纪》卷一二,空海他们是“星发星宿晨昏兼行”,当没有多少时间和机会跟沿途文人交往。需要关注的,是空海入京之后。

空海在长安的主要精力,在寻道求法上。入长安后,次年即日本延历二十四年、唐贞元二十一年(805)春,本来应该随遣唐大使告归日本的。但是,《御遗告》说:“此间大使贺能、大夫达向者归国。……爰小僧并橘大夫,准敕留学。”《新请来经等目录表》也说:“仲春十一日,大使等旋归本朝,唯空海孑然准敕,留住西明寺永忠和尚故院。”就是说,空海是自请留学并得到准敕的。自请留学,目的主要在寻道求法。他这方面的活动太繁多,时间太紧张了。805年二月十日,空海移住西明寺,便开始历访诸寺名德。五月上旬,访青龙寺,首次进谒佛教真言宗第七代教主惠果高僧。六月上旬,受胎藏法灌顶,七月上旬,受金刚界灌顶,八月十日,受传法阿阇梨位灌顶和遍照金刚的灌顶名。这年十二月十五日惠果圆寂,次年(806)一月,空海参加葬礼,为撰写惠果碑文。

这一系列活动之外,他还废寝忘食地抄写经书。这一点,他后来在越州作的《与越州节度使求内外经书启》这样说:

今见于长安城中,所写得经论疏等凡三百余轴,及大悲胎藏金刚界等大曼荼罗尊容,竭力涸财,趁逐图画矣。然而人劣教广,未拔一毫。衣钵竭尽,不能雇人,忘食寝劳书写。日车难返,忽迫归期。心之忧矣,向谁解纷。

《与本国使请共归启》也说:

忘飡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并七幅丈五尺),并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完毕。

前一则材料说在长安“写得经论疏等凡三百余轴”,后一则材料说“写新翻译经二百卷”,所谓“写”,就是书写,抄写。还有“大悲胎藏金刚界等大曼荼罗尊容”,从后一则材料看,“并七幅丈五尺”,则是“竭力涸财,趁逐图画”。因为“衣钵竭尽,不能雇人”,所以抄写也好,图画也好,都只能是空海“忘食寝劳”,“忘飡耽读,假寐书写”。要知道,他在长安只有一年时间,那三百余轴经论疏之文或二百卷新译经,那么多大曼荼罗尊像。这一切,占据了空海的时间,不然,他一定会有更多的文学活动。

不仅如此。据《旧唐书》卷一九九:

贞元二十年,遣使来朝,留学生橘逸势、学问僧空海。元和元年,日本国使判官高阶真人上言:“前件学生艺业稍成,愿归本国,便请与臣同归。”从之。

又《新唐书》卷二二〇:

贞元末,其王曰:桓武遣使者朝,其学子橘逸势、浮屠空海,愿留肄业,历二十余年。使者高阶真人来请逸势等俱还,诏可。

这里,《新唐书》所说的“二十余年”当为“二年余”之误。《旧唐书》说的“愿归本国”,应当是日本国希望空海他们归返本国,为国效力。就空海的意愿来说,可能想在唐多留学一段时间,但日本朝廷派使臣判官高阶真人请求唐朝廷允许空海他们回国,空海只好归国,所以空海《与越州节度使求内外经书启》说“忽迫归期”。至于《与本国使请共归启》所说,当是越州之时,求内外经籍都已如愿,急于回国建业效力,所以请与本国使共归。而在长安之时,他确实感到时间紧迫,很希望假以时日,如愿完成寻道求法之业。一方面紧张的寻道求法,“忘食寝劳”地“书写”佛经典籍,图画大曼荼罗尊像,一方面“忽迫归期”。他入唐的另一个意愿,文学交流方面的意愿,在京城未能圆满实现。

即使这样,空海在京城也进行了一定的文学方面的交流。

他和青龙寺义操阇梨有诗歌交往。《经国集》卷一〇载有空海所作《留别青龙寺义操阇梨》,诗云:

同法同门喜遇深,游空白雾忽归岑。一生一别难再见,非梦思中数数寻。

这是在京城所作。《性灵集序》又载毗陵子胡伯崇之歌:“说四句演毗尼,凡夫听者尽归依。天假吾师多伎术,就中草圣最狂逸,不可得,难再见。”空海在京城从韩方明学书法,当也展示了自己的草圣之才,因此胡伯崇称赞说:“就中草圣最狂逸。”这也当作于京城。《性灵集序》说空海与马搃作离合诗。

其后籍甚满邦,缁素仰止。诗赋往来,动剩箧笥。遂使绝域写忧,殊方通心,词翰俱美,诚与东方君子之风。

这里说的“诗赋往来”,可能既指在越州,也指在京城。空海在京城和“缁素”文人可能有过“诗赋往来”。

编入《文镜秘府论》的唐人有关诗文论的著作中,有没有是在京城长安搜寻收集到的?没有材料说明这一点。他在京城的文学活动,也并不直接与《文镜秘府论》相关联,但是,那么繁忙的活动,“忘食寝劳”的书写经书,还不忘和文人“诗赋往来”,在他意识深处,在寻道求法之外,还没有忘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