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空海早年生平及入唐前的文学修养(1 / 1)

空海自小就受汉文化熏陶。日本宝龟五年(774),空海出生于四国赞岐国多度郡屏风浦(今四国岛香川县通善寺)。这是一个名门贵显之家,父佐伯直田公,其母阿刀氏。其舅阿刀大足,为桓武天皇皇子伊豫亲王学士,以孔儒文学而知名。空海15岁入京,依其外舅学《论语》《孝经》、史传、文章等。

空海从其舅学文章时间,一说15岁,一说入京初,在12岁。前说据《三教指归》《续日本后纪》等,后说据《御遗告》《高野大师御广传》等。可能《指归》约其终,《遗告》举其初。也可能空海12岁时,身为伊豫亲王学士的外舅知其喜为佛门弟子,于归省时教育他“纵成佛弟子,不如暂学文章”,于是“依彼教先读《论语》《孝经》等”[1]。15岁入京,始依其舅更为系统地学文章。

空海18岁时,又入大学明经科,从直讲味酒净成学《毛诗》《尚书》等,从冈田牛养博士学《左氏春秋》等。这时他已受到六朝诗文论的熏陶。18时写成《聋瞽指归》。今存《聋瞽指归》空海真迹,其序末署“于时平朝御宇圣帝瑞号延历十六年穷月始日”,延历十六年为公元797年,时空海24岁。但据《御遗告》,则是“经游大学”,“因兹作《三教指归》”,时在791年,空海18岁。这里说的《三教指归》,当指其草本《聋瞽指归》。《三教指归》是《聋瞽指归》的修订本。可能《聋瞽指归》作于18岁时,而修订于24岁时,“于时平朝御宇圣帝瑞号延历十六年穷月始日”的注记,是修订时补记的。守山圣真的解释是可取的[2]。

《聋瞽指归》是了解空海早年思想的重要文献,从中也可以看出空海早年的文学修养。《聋瞽指归》说:

复有唐国张文成,着(著)散劳书,词贯琼玉,笔翔鸾凤,但恨滥纵**事,曾无雅词。

加历山登楼,羞无孙王之巧;临江泛海,慨无木郭之才。

故韦昭讥博之篇,元淑疾耶之赋,并载缃素,经叶鉴诫。

咏潘安诗,弥增目泉,歌伯姬引,还深泪川。

这里,第一条材料所说的唐国张文成,即初唐文人张鷟,《旧唐书·张荐传》附《张鷟传》(卷一四九)说:“新罗日本东夷诸番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出金贝以购其文,其才名远播如此。”张鷟所作《游仙窟》中土不存而流传存于日本。空海此文谈论唐代文人,独及张鷟,也说明《旧唐书》所载信非虚言。

第二条材料所说“孙王”,指东晋文人孙绰、三国魏文人王粲,“历山登楼”,分指孙绰《游天台山赋》和王粲《登楼赋》,二赋均载《文选》卷一一。“木郭”指晋之木华和郭璞;“临江泛海”,分指郭璞《江赋》和木华《海赋》,二赋均载《文选》卷一二。

第三条材料,韦昭,为三国吴文人,后避晋讳,改名韦曜。元淑,当为元叔之误,元叔为东汉末文人赵壹之字。这里所说“讥博之篇”,指韦曜《博奕论》,载《文选》卷五二。“疾耶之赋”,指赵壹《刺世疾邪赋》,载《后汉书·赵壹传》。

第四条材料,潘安指西晋文人潘岳。伯姬,未详,疑为伯喈之误,若然,则指东汉文人蔡邕。蔡邕诗作今不存,但《后汉书·蔡邕传》称蔡邕著“诗赋”等百四篇传于世,《后汉书·高彪传》亦说:“议郎蔡邕等皆赋诗。”是蔡邕也能诗者。

这些材料很值得注意。我们知道,《聋瞽指归》和《三教指归》的宗旨是空海比较周孔、老庄及佛家之教,以决定自己的思想归趣,但文中却一再论及这些文人及诗赋之作。这告诉我们什么呢?我以为它至少告诉我们:一、空海这时对中国诗赋文章已有相当修养,所以指点评述,如数家珍。空海最终选择三界无家,六趣不定之路,但字里行间却掩饰不住他对诗赋文章的浓烈兴趣,所以文中不但论诗评赋,而且常有“翱翔诗赋之苑,休息藻制之野”之类的话,看出他是那样倾心于诗赋辞藻之事。二、空海所论及诗赋作品,多出于魏晋六朝。三、空海评论这些诗赋作品时,还有自己的看法,比如,他评张鷟之作,以为“词贯琼玉,笔翔鸾凤,但恨滥纵**事,曾无雅词”,评孙绰郭璞之作,提出一个“巧”,一个“才”字,说明他对诗赋创作有自己创作标准,比如,要求文章要“雅”要“巧”。这看出空海这时已有自己的文章的文章标准。

从《聋瞽指归》看空海早年对声病和文论的关注。《聋瞽指归》说:

曹建之诗,未免龃龉;沈休之笔,犹多病累。

将咏溺溺之青柳,踬一言之莫中;欲赋瀌瀌之白雪,缠八病之有制。

夫体物缘情,先贤所论;乘时摛藻,振古所贵。

这第一条材料中的“曹建”指曹子建曹植,“沈休”指沈休文沈约,第二条材料中的“青柳”所指未详,“白雪”指南朝宋谢惠连《雪赋》篇,文中咏雪有句:“蔼蔼浮浮,瀌瀌弈弈。”文载《文选》卷一三。第三条材料中,“体物缘情”出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乘时摛藻”句未详,汉班固《答宾戏》:“擒藻如春华。”三国魏吴质《答魏太子笺》:“优游典籍之场,休息篇章之囿,发言抗论,穷理尽微,摛藻下笔,鸾龙之文奋矣。”[3]从文意看,此句似当出吴质文。

这三条材料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它引用了陆机《文赋》,所谓“体物缘情,先贤所论”,陆机《文赋》已直接是诗文论方面的著作,并且后来被编撰进入了《文镜秘府论》。它还说:“乘时摛藻,振古所贵。”此句出典虽未详,可能引用吴质《答魏太子笺》,不管怎样,当出典于讨论摛藻为文问题的著作。

二、它明确谈到“八病”问题。我们知道,空海之前,能看到数家谈到“八病”问题。如隋王通《中说·天地篇》说:“四声八病,柔刚清浊,各有端序。”初唐卢照邻《南阳公集序》:“八病爰起,沈隐侯永作拘囚。四声未分,梁武帝长为聋俗。”殷璠《河岳英灵集叙》:“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要流美,八病咸须避之。”中唐皎然《诗式·明四声》:“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故风雅殆尽。”从现有材料看,没有谁把谢惠连《雪赋》和“八病”联系起来。而且,我们一般说四声“八病”,只说是齐永明声病说,而谢惠连《雪赋》却出于刘宋时代。这是不是说永明之前人们就已用“八病”之说评价作品?是不是说空海看到的史料中有一些我们所未知的情况?不管怎么说,空海是明确谈到了“八病”问题。

三、它谈到“曹建之诗,未免龃龉”。这里用了“龃龉”一词。检诗文批评用“龃龉”一词,大体有二义。一指一般的文病。晋陆机《文赋》:“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方廷珪注:“岨峿者,词意相距。”“岨峿”即“龃龉”,指考辞选义的艰难。《文心雕龙·练字》:“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龃龉指半字同文之瑕。二则特指声韵之病。《文镜秘府论》天卷《四声论》引刘滔云:“得者闇与理合,失者莫识所由。唯知龃龉难安,未悟安之有术。”《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第八正纽”引刘善经说:“正纽者……凡诸文笔,皆须避之。若犯此声,即龃龉不可读耳。”又有“第十五龃龉病”,云:“一句之内,除第一字及第五字,其中三字,有二字相连,同上去入是。若犯上声,其病重于鹤膝。”“龃龉病”条也见王昌龄《诗中密旨》“诗有六病例”。这几例中的“龃龉”,都特指声韵之病。这里上句说“曹建之诗,未免龃龉”,下句说“沈休之笔,犹多病累”,“龃龉”与“病累”相对,也当指声病之龃龉。如果这一理解不错,接着就有相联系的另一个问题值得注意,那么多诗人,为什么偏偏说“曹建之诗,未免龃龉”?何以偏偏把曹植和声病联系起来?探究其原因,很容易想到的是下面几段记述。一是《高僧传·经师论》,说:“始有魏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意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二是刘敬叔《异苑》,说:“陈思王曹植,字子建。尝登鱼山、临东阿,忽闻岩岫里有诵经声,清通深亮,远谷流响,肃然有灵气。不觉敛衿祗敬,便有终焉之志。则效而则之。今之梵唱,皆植依拟所造。”[4]这里记述的曹植鱼山梵唱之事,传说的成份更多,但看来空海是信其真。大概因为信其真,认为曹植深爱声律,而其诗又时犯声病,因此说“曹建之诗,未免龃龉”。

四、它还谈到“沈休之笔,犹多病累”。这条材料之所以值得注意,当然是因为它谈到“病累”,其实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是它谈到沈休即沈约之“笔”犹多病累。我们现在看到的材料,可确信是沈约论声病的材料,都是就五言诗而言的。目前还没有确信的材料可以说,沈约论述过“笔”之声病。空海这里既然说沈休之“笔”犹多病累,则沈约对“笔”之声病也应该有过要求,因为有过要求,而其“笔”又时犯声病,因此说其“笔”“犹多病累”。

传真济《空海僧都传》说:“(空海)年始十五,随外舅二千石阿刀大足受《论语》《孝经》及史传等,兼学文章。”空海《御遗告》自述幼年从外舅“受俗典尚书等,及史传,兼学文章”。《文镜秘府论》天卷序自述:“贫道幼就表舅,颇学藻丽,长入西秦,粗听余论。”结合上面我们分析的《聋瞽指归》的材料,我们对空海少年时所学“文章”“藻丽”的具体内涵有更深入了解。从《聋瞽指归》的材料看,这“文章”“藻丽”不仅指一般的诗赋写作,而且指如声病论等诗文作法理论。

当然,空海这时的专好还是在佛经,并且年轻时就有相当高深的造诣。空海十二岁时即以奉佛礼为事。据《御遗告》等,空海15岁入京,即于石渊寺访僧正勤操和尚,受虚空藏求闻持法。18岁,作《聋瞽指归》,后改写定名为《三教指归》,解释儒、佛、道三家不同的思想要旨,表达学道的决心。20岁,在勤操僧正主持下,于和泉国槇尾山寺(今和泉市槇尾山施福寺)剃度受沙弥戒,22岁,于奈良东大寺坛院受具足戒,法名空海。此后至入唐的数年间,空海当是遍游日本名山,访师求法,钻研佛典。

正是有了这样的佛学和文学修养,才有了空海的入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