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兆民留下过传世名言:“我们日本从古代到现在,一直没有哲学。”他毫不客气地评论说:“本居宣长和平田笃胤这些人,只是发掘古代陵墓,研究古代语言文字的一种考古学家,茫茫然不懂得宇宙和人生的道理;伊藤仁斋和荻生徂徕这些人也就经书的注解提出了新的意见,而归根结底只能够算是经学家;佛教僧侣方面,固然不是没有人发挥创造性,完成了开山成佛的功果,然而这终究是属于宗教家的范围,而不是纯粹的哲学。近来有加藤某和井上某(指加藤弘之和井上哲次郎),自己标榜是哲学家,社会上也许有人承认,而实际上却不过是把自己从西方某些人所学到的论点和学说照样传入日本。这是所谓囫囵吞枣,而不配叫做哲学家。”[31]可见,明治时代西方哲学传入日本以来,基本上停留在引进、学习阶段,并没能形成具有日本特色的哲学思想。而“待到西田几多郎登上哲坛,才推翻了‘日本没有哲学’的论断,真正出现彻底的哲学思索。勿庸置疑,把起源于希腊(西欧),有着悠久传统的作为理论普遍形态的哲学导入日本,并依此严格地衡量日本和东方的思想,堪称哲学第一者的,还是西田几多郎的哲学吧。”[32]上述中江和中村的论断在日本很是流行。
1911年西田几多郎(1870—1945)《善的研究》出版,创立了以西洋近代哲学概念表现禅的思维方式的日本式的思考,西田本人也一跃成为近代日本的哲学大家,被称为“最初的独创性哲学家”[33]。
对于西田哲学,我们更注意其融汇东西的发展主线。有日本学者说过,西田的名言,“不是有了个人才有经验,而是有了经验才有个人”[34]之说,使他联想到镰仓时代曹洞宗(禅宗之一支)始祖道元(1200—1253)所说的:“勿以自身之功而修正万法坠执迷,应随万法进退而修正自己以开悟”[35],意为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西田是在用西洋近代哲学的话语来解释和展现佛教中禅的思想,或者说是通过禅接受了西方近代哲学。有学者将西田哲学概括为三个递进的特征:“第一是宗教的哲学,第二是‘东方型’的宗教的哲学,第三是以‘无’之理论为基调的宗教的哲学。”[36]西田几多郎也自称是宗教哲学家,而且也是修禅求道的实践家,他认为宗教重在心灵上的事实,因而必须要理解宗教心。
西田的东西哲学之辨也颇有深意,他认为在哲学真理的层面不应该有古今东西之分,但因艺术、宗教等文化背景相异,因而东洋和西洋都应该有适应于自己“性情”的哲学,东洋的哲学要表现和光大东洋文化。西田还明确指出:“在哲学的学问的形式,我以为不可不学于西洋,而其内容,则必须为我们自身的东西。”[37]上述西田的东西哲学之辨强调了三点:真理具有人类普适性;哲学必须有特殊性;以西洋的哲学形式成就东方哲学的内容。
那么东西方哲学的根本区别何在?西田认为西洋文化是以有形为本的文化,东洋文化是以无形为本的文化;西洋文化是以知为本的文化,东洋文化可说是以情与意为本的文化。西田进一步将这种区别抽象为:西洋文化的根底是有的思想,东洋文化的根底是无的思想;西洋从客观的方向考察世界,东洋从主观的方向考察世界。这便使西田“无的哲学”逐渐浮出水面,西洋论理以物为对象,东洋论理以心为对象。
毋庸赘言,西田的这种思维方式来自他长年修禅的体验,他自己曾说过“觉得所谓禅者,岂不是真把现实把握成生命的东西吗?我虽不能做到,但总希望怎样将它和哲学结合起来”[38]。于是,禅中被称为“无见之见”的“见性”,就成为西田哲学中的“纯粹经验”。西田对“纯粹经验“解释说:“所谓纯粹的,实指丝毫未加思虑辨别的,真正经验的本然状态而言。例如在看到一种颜色或听到一种声音的瞬息之间,不仅还没有考虑这是外物的作用或是自己在感觉它,而且还没有判断这个颜色或声音是什么之前的那种状态……这是最纯粹的经验……真正的纯粹经验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而只是照事实原样的现在意识。”[39]不难理解,作为西田哲学中举足轻重的“纯粹经验”,“具有强烈的从禅的体验来把握哲学的印象。此外,西田哲学中绝对无的思想的根本,就是东洋思想,尤其是禅乃至佛教”。[40]
西田几多郎没有停留在被动接受休谟的经验主义哲学,而是开通了融合东西方哲学的路径,通过对东西方深层文化的比对,试图在哲学精神的高度会通两者,以求超越东西方哲学思维的差异,将东方古老的禅文化变成掺入西洋文化的混血的“无的哲学”体系。虽然西田或许夸大了佛教思想在东洋哲学中的分量,但是这种以“会通超胜”建立日本哲学体系的思路确属一巧妙创造。
《善的研究》被誉为明治以来唯一具有日本特色的哲学著作,西方哲学界认为日本自西田几多郎始,才开始有了自己的哲学。西田后来的作品,诸如《思索与体验》(1915)、《意识的问题》(1920)、《哲学之根本问题》(1933)等,基本都是《善的研究》的延伸和发挥。他在《善的研究》初版20多年以后的1937年说过:“我最初写《善的研究》以来直到近日,经过很长年月,因而有种种变化,但根本精神在《善的研究》中早已萌芽着了。”[41]西田哲学还有一个超级目标,那就是弘扬源于中国和西洋的文化而又超越中西文化的日本文化,就像他自己的哲学源于中国的禅思想和西方近代哲学,而又超越两者而形成“无的哲学”。“我们要在不断发展特有的文化,不断形成日本方式的同时,将这种文化造就成世界文化不可缺的要素之一。”[42]
从西田哲学的发展脉络似乎应该悟出一个日本文化史上具有普遍性的问题,那就是总是试图将外来文化改造成超越外来文化本身的日本文化。这已是外来文化日本化的一个重要的途径,而且到了西田思想活跃的时代,随着西方思想文化的传入,使这种融合、超越外来文化的作业,变得更加复杂化了。西田哲学就像是以西医理论来论证中医的精髓,从而使本来不承认中医为科学的西洋人承认了中医的科学性。也正是因为有了西田哲学,西洋人才把日本哲学写入百科全书。然而,遗憾的是西田晚年像许多日本学者一样随着日本对外侵略战争的步伐,使弘扬日本文化的理论走向“国体论”的法西斯化,其哲学思想也成为日本对外侵略的精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