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教育的开化与瓶颈(1 / 1)

与思想启蒙联袂登场的是教育的文明开化。

教育在江户时代就极受重视,并颇具规模:幕府有以昌平坂学问所为主导的官学,200余藩都设有藩校;在民间各类专科私塾也相当普及,诸如汉学塾、兰学塾、医学塾、和算塾、天文塾、书画塾等等;寺子屋则是江户时代最基层的庶民教育实体。人们公认江户时代日本人的识字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尤其是幕府末期建立蕃书调所、努力向欧美派遣留学生、聘请雇用西洋教师,已经开始向近代教育转型。这种转型虽然因国内外局势的混乱而没有大规模展开,但确为明治政府建立后实行教育的现代化提供了诸多可操作的经验。

明治政府建立后,首先着手整合幕府的高等教育机构,将昌平坂学问所改为昌平学校——大学本校(1871年关闭);开成所(教授西学)改为开成学校——大学南校;医学所(教授西医)改为医学校——大学东校,1877年后南校和东校合并为东京大学,日本第一所近代大学诞生。为迅速实现日本教育的升级换代,明治政府向海外密集派遣留学生, 1870年派出115名,1871年派出281名,1872年派出356名[22]。这在明治初年百废待兴的时期可谓大手笔。与政府的教育措施同步,对278所藩校中的四成实行改革,并新设藩校48所[23]。藩校数量增加的同时,在士庶受教育均等、学科现代化等方面也均有所作为。

明治政府在财政困窘百废待兴的形势下,高薪聘请大批各领域的外国专家和技术人员等。1872年外籍雇员369人,1875年达到最高峰的527人,而自1872—1898年总计雇用外国专家6193名,包括学者、教师、技术人员、事务人员、职工等诸多领域,而前两项分别为2265人和1947人。另有私雇外国专家1872—1898年总计为12540人,其中学者和教师4299人,技术人员4946人。[24]这些外国雇员的薪水奇高,当时的太政大臣三条实美的月薪是800日元,而一英籍专家的月薪达2000日元。1874年工部省支付给外国专家的工资总额占该省经费总额的33. 7%;1877年7月—1788年6月,东京大学支付给外籍教师的工资占该校总经费的三分之一强。[25]

以上数据足以反映雇用外国专家的规模和层次,同时反映出日本官民学习西方文明的热情。这些专家没有辜负日本人的期盼,他们被日本人的向学心感动,克服生活上的不便,为日本的现代化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如巴黎大学教授在司法省法学校任教,批评日本的拷问制度,推进了日本法制的现代化,还为日本编制民法典。德国医生贝尔茨于东京医学校讲授内科学、产科学,并从人类学角度研究日本人,取得了诸多成果。美国哲学家菲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1853—1908)来东京大学教授哲学,对日本美术深感兴趣,大大推进了对佛像的调查研究,回国后担任波斯顿美术馆东洋部部长,将日本美术介绍到世界。意大利画家冯达内基(Antonio Fontanesi)在工部美术学校执教,教授油画技法。此外,传教士赫本,在日本生活23年,虽非政府招聘的教师,但在传播西方医学知识方面做了卓越的工作,而另一大贡献即是编纂了《和英语林集成》,和沿用至今的日文罗马字拼音法。

1871年设立文部省之初,就开始聘请箕作麟祥、内田正雄等教育专家草拟《学制》,当时森有礼、田中不二麿、新岛襄等明治教育界元老们虽身在国外,也都参与了提供资料等工作。《学制》于1872年9月,以太政官布告形式颁布。《学制》全文分成学区、学校、教员、学生考试、学费等五篇组成,共109章,翌年又增加海外留学等规定,扩充为213章。《学制》是规模宏大的近代国民教育规划,是日本第一部近代教育大法。

根据《学制》的规划全国分为八个大学区,每大学区分为32个中学区,每中学区分为210个小学区。[26]大学、中学、小学呈金字塔形层次井然。按此计算全国应设立小学校53760所,并由文部省负责强制实行。虽然在当时社会情况下缺乏可行性而没有达到预期指标,但是随着小学校的大规模建立,从1868年至1873年,寺子屋开业1014所,而关闭数为9099所[27],日本初等教育由寺子屋升级换代为近代小学校。各藩校也改为中学,近代教育系统建立之速度可谓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

《学制》不仅仅是教育规模的扩张,还体现了教育体制和理念的更新。综观《学制》体现出诸多进步的教育理念,诸如:采用了法、英、德等国的近代学校教育体系;提出基于四民平等的原则,给予华族士族平民以至于农工商、妇女同等受教育的权利;实行义务教育;教育与宗教分离等等。《学制》还显示出此次教育改革的功利性,即为了“立其身、治其产、昌其业”,就要“修身、开智、增长才艺”。而与功利主义相适应的自然是提倡学以致用的实学,即“初授日用常行、言语、书算……以至于技艺、法律、政治、天文、医疗”[28]。由此,修正了教育目的、更新了教育内容,确立了近代教育的目标。

《学制》实行期间小学校、教员、学生规模[29]

《学制》反映了明治政府建立近代教育体系的迫切要求,但在实践过程中暴露了诸多不切实际之处。可大体归纳为:因为此前受正规教育是士族以上阶级的专利,庶民暂时不理解政府的用意;由于过于划一多有与民众需求不一致之处;由于过于追求速度,短期内需要大量资金,这样自然增加了民众的经济承受能力(学校教育的费用要比寺子屋多出十倍);同时政府也出现经济困难等等。[30]

鉴于上述缺陷,1879年明治政府公布《教育令》,废止《学制》。《教育令》由47条组成,以美国式的自由主义教育理念替代了《学制》采用的法国式的政府干涉划一的原则,因而被称为“自由教育令”。《教育令》大致要点如下:废除学区制,改由町村或者町村联合设立地方公立小学校;废除学区监督者,改设由选举产生的学务委员;小学学龄为6—14岁,根据具体情况可缩减为四年,学满16个月即可,也可采用校外学习的教师巡回授课制;法律上承认私立小学,可给予补助金;注重实用,因地制宜地调整课程设置,以避免教学游离现实;中学校教授“高等普通学科”、大学校教授“专门学科”、专门学校教授“专门一科之学术”,师范学校为“培养教员之所”。[31]《教育令》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去除了《学制》的缺陷,但是在实行中又出现了新的漏洞。地方错误理解了“自由教育令”,甚至认为是否就学是人民的自由,官吏不能干涉,再加上地方财政不足,因而出现随意停办学校的状况。这种状况使《学制》以来好不容易上升的就学率,陷于停滞。

学校教育的失控,对地方官吏压力很大,他们认为这是《教育令》放任主义的过失,要求文部省重新制定对策,政府也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在这种情况下,1880年12月发布的修改后的《改正教育令》一反自由放任主义原则,加强了政府对教育的监督:私立学校的设立要经过批准、学务委员由选举制改为任命制、教员任免要由地方官批准、强制推行义务教育、将教育时间由十六个月延长为三年、课程设置必须按文部省颁发的教学大纲实行、修身课位列各科之首。不难看出,《改正教育令》的基本精神就是要强调国家对教育的干预,尽量限制政府以外的人士对教育行政的管理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设置修身课的目的在于强化“忠君爱国”的国家主义道德教育,已经显露出教育方针保守化的趋向。其实施规则明确提出“教育之目的主要在于振作尊王爱国之志气”。1881年6月《小学教员须知》中也明言“使学生忠于皇室、热爱国家”[32],起草者江木千之称:“此乃一变偏重智育、醉心欧美之教育,重回皇道主义之一大划时期之举”。[33]

《学制》和《教育令》反映了明治政府教育立国的理念,正如吉田茂所说:“为了实现近代化而如此重视教育事业,这是日本近代化的一大特点。”[34]然而,从《改正教育令》开始,以皇室为中心的国家主义逐渐成为日本近代教育的国家理念。其实,早在文明开化的社会风潮中,就已经出现了以反对西化为前提的国家主义运动,出现了民权运动与国权主义、君权主义的对立。1879年明治天皇侍读元田永孚(1818—1891)起草了《教学圣旨》,继而又颁布《幼学纲要》等,都是旨在培养以忠孝等观念为中心的国民道德。之后曾为明六社成员的西村茂树于1887年著《日本道德论》,强烈主张将皇室中心主义的伦理思想作为日本传统中固有的美德,提出:“本邦屹立于东海之表,以道德定国,国民奉戴皇室两千五百余年,国基稳固天下无比……余辈需益发尽力于斯道。”[35] 1890年颁布《教育敕语》可以看作是日本皇国主义教育之“大法”,所谓“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此乃我国体之精华……一旦有缓急,则应义勇奉公,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36]此后,教师和学生在每天上课前都要诵读《教育敕语》,并齐唱颂扬皇室千秋万代的《君之代》,教室悬挂天皇和皇后像等。此外,学校还利用战争宣传,向学生灌输尚武、克己、服从等“美德”,丢弃了科学和人道主义精神,这种教育培养了众多失去独立人格惟命是听为“皇国日本”服务的机器。

由上述可见,近代的日本教育,贯穿着两条线索,一条是努力建立西方式的近代教育体制,另一条是以忠君爱国为内核的国家主义教育理念,两条线索相互交织,造成了教育体制与教育理念的失衡。明治政府确立了近代学制和义务教育体制,实现了与西方近代教育体制的并轨,在基础教育和实业教育上也取得了重要进步,为推动日本的现代化发挥起了重要作用,这批遗产甚至成为战后迅速复兴的人才保障。但另一方面,近代日本教育的精神内核则带有浓厚的封建主义和国家主义色彩,虽然历经多次改革,但教育的核心思想始终牢牢地附着在封建的忠君爱国传统之上,成为近代教育改革万难逾越的瓶颈。

综观近代日本教育的发展,可谓典型的“和魂洋才”模式,其结果是在形式上建立起近代教育体制的同时,在教育理念上倒退到以封建式尊皇爱国为中心的极端的国家主义。正所谓近代日本成也教育败也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