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业继承之外，绵延三多百年的贺川家在家庭关系方面也充分体现了日本特色。

第一，简单的家系，复杂的血系

为了延续家业，可以让非血缘关系者进入家庭继承家业，这是日本人都认可的、在日本历史上非常流行的做法。如前所述，日本历史学者太田亮把日本家族的延续分成“家系的延续”和“血系的延续”，把祖先分成“家的祖先”和“男性的祖先”，即家系是家的祖先的代表，血系是男性的祖先的代表。考察任何日本人的家族都离不开对其家系与血系的考察，而且，考察日本人的血系关系比考察其家系关系要复杂得多，贺川家的情况就是如此。

翻开由贺川家第十二代继承人贺川明孝编写的介绍贺川玄悦及其家族的著作——《贺川玄悦的系谱及其周边》，可以看到，由于收养养子和招婿的关系，贺川家与若干家族有着血缘上的联系。所以，书作者在介绍贺川家的同时，不得不对这些相关家族做详细介绍，否则就无法说明贺川家的家系发展。

贺川玄悦的出身家族——三浦家

贺川玄悦本姓三浦，祖上是彦根藩的藩士，曾追随德川家康，后仕奉武将井伊直政，到贺川玄悦时已经是第六代。值得一提的是，贺川玄悦的生身父亲、三浦家第五代三浦军助是战国武将、越前金津城主沟江景逸的后代，后来做了三浦家的养子。因此，确切说来，三浦家出身的贺川家初代贺川玄悦，所具有的是另外一家——沟江家的血统。一个人在家系或血缘上同时与三个家族有着直接联系，怕是中国人绝难想象的事情。

第二代、第三代的出身家族——冈本家

贺川家第二代玄迪与第三代玄昌叔侄都是秋田冈本家人士，有意思的是，玄迪之父、玄昌之祖父本来姓小野寺，是冈本家的婿养子。叔侄二人都是首先作为贺川家的弟子，在得到贺川玄悦的赏识后作为婿养子而继承贺川家家业的，秋田的冈本家因此与贺川家有了密切的联系，以至于在贺川玄迪的出生地、现秋田县雄胜町内的横崛町，赫然立有“贺川流二代贺川玄迪先生生诞之地”显彰碑，公然向外人昭示已经改了外姓的族人事迹。碑文写道：

贺川玄迪，元文四年（1739）年生于雄胜郡横崛村，是为冈本玄适之长子。二十岁时上京，师事贺川流产科之祖贺川玄悦翁，学问大进，后应玄悦翁之请，成为其嗣子。玄迪继养父玄悦翁之著《产论》之后，编纂《产论翼两卷》以奉公……[17]

第五代的出身家族——押切家

第五代贺川玄岱是秋田一位町医的第三子，入贺川门下学习多年。在第四代贺川延年早逝后以养子身份成为贺川家第五代，其子贺川为宪后来成为第七代。实际上，从第六代贺川赖孝去世，贺川家虽家系尚存，但还有多少贺川家的血缘呢？即使后来进入贺川家的冈本家的血缘也已经被稀释殆尽了吧？

第八代的出身家族——奥家

押切家的血脉仅仅持续了两代便告终止。第七代贺川为宪早逝之后，出身于奥家的文焕做了养子成为贺川家第八代继承人。由于文焕进入贺川家，结束了贺川家继承人连续早逝的局面，挽救了家业的颓运。至此，贺川家又一次融进了新的血统。

第九代的出身家族——菊池家

第九代贺川玄庵出身于岩手县世代行医的菊池家，其父本姓山崎，是菊池家的婿养子。玄庵作为第四子，无缘继承家业，便离家外出学医。第八代贺川文焕无子，便招玄庵为婿养子。

第十一代的出身家族——幸田家

德岛县美马郡出身，穴吹町会议员幸田真七的第五子。

第十二代的出身家族——新居家

德岛县板野郡应神村东贞方邮局局长新居加贺助的第五子。

从家业开创以来延续十二代的贺川家家系，竟包容了贺川家以外的七家人的血系（还不包括各家与外人的混血关系）！它已经远远超出了中国人传统观念中以血缘标准来衡量的家的范围。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就是真实的贺川家！日本人就是能够如此：许许多多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家业的号召下而成为一家人，从而使家业代代延续成为现实。

第二，近亲通婚

贺川家初代贺川玄悦77岁去世，堪称长寿。但从第二代开始，直到第七代为止，基本上都是早逝：

第二代玄迪40岁，

第三代玄昌44岁，

第四代延年26岁，

第五代玄岱34岁，

第六代赖孝26岁，

第七代19岁。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直到1977年，秋田大学校长、曾任日本产科妇科学会会长的九嶋胜司在有关方面召开的贺川玄悦逝世二百周年纪念显彰会上发表题为《阿波贺川家的后继者们》的演讲，[18]才揭开了贺川家继承人连续早逝之谜：原来都是近亲通婚惹的祸。在贺川家族史上，至少有两次近亲通婚的经历。

第一次近亲通婚

如前所述，贺川家与秋田的冈本家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第二代与第三代都出自冈本家），因此，考察贺川家的家庭关系必须要考察冈本家的家庭关系。

根据九嶋胜司的考证，秋田的冈本氏的先人原是关原合战时石田三成的部下宇喜田秀，关原之战后，宇喜田秀一族辗转到了秋田，后来又繁衍出冈本、户部、桐田等新支。根据户部家现存资料《冈本氏附京师贺川氏》的记载，冈本家第二代冈本孙太夫有一女二子，两个儿子都是医生。长女与户部家的儿子、当地有名的学者一憨齐结婚。按系图所载，此二人生下女儿，女儿又生下外孙女。而此外孙女却与冈本孙太夫的小儿子冈本三的结了婚，这是冈本家出现的第一次近亲通婚。如此说来，在冈本家的血统进入贺川家之前，已经有了一次近亲通婚的经历。

冈本三的与姐姐的外孙女结婚之后，生下一个女孩。由于没有男孩，便从小野寺家招小野寺玄适为婿养子，与女儿结婚。婚后生下三个儿子，长子便是后来作为婿养子进入贺川家的贺川家第二代贺川玄迪（本名冈本义迪）。

第一次近亲通婚的结局，就是其后代多身体病弱，在30岁至40多岁之间去世（冈本义迪40岁，义迪弟玄通之子玄昌44岁，义迪弟之孙31岁），而冈本义迪的父亲小野寺玄适因未受近亲通婚的影响是在69岁去世的。冈本家先辈人的近亲通婚，就这样通过婚姻殃及贺川家。

第二次近亲通婚

如前所述，贺川家初代贺川玄悦有两子一女，但是贺川玄悦对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满意，于是，选中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来自秋田的冈本义迪作为婿养子，让其继承家业，成为贺川家第二代。由于贺川玄迪婚后没有男孩，只有三个女儿，便选择了自己的亲侄子、同是贺川家弟子的冈本玄昌为嗣子，让其与自己的女儿结婚，改称贺川玄昌。贺川玄昌与堂妹结婚后生下六男二女，其中七人夭折，寿命稍长的延年只活到26岁，延年之子、第六代贺川赖孝也没有逃脱早逝的命运（26岁去世）。

据九嶋胜司推断，贺川家后人早逝的直接原因，很可能是近亲通婚带来的血液性疾病所致。

至于贺川家第五代贺川玄岱（养子）与其子、第七代贺川为宪与贺川家及冈本家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却也都是早逝，是何原因？因资料所限不得而知。要想搞清，尚有进一步考察贺川玄岱父子上几代（押切家）的婚姻与血缘关系的必要。

血缘近的男女结婚生育率低，后代的死亡率高，并常常出现先天畸形和遗传性疾病。近亲结婚对后代生长不利的道理，早已经被人类发现。而贺川家的事例说明，近亲通婚的危害在当时还没有被充分认识，导致即使是医生世家（不论是贺川家，还是冈本家都是医生）也存在近亲通婚的现象。不过在当今日本社会，表兄妹之间仍可以结婚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第三，辈分倒错

中国人在婚姻、继承、祭祀、收养、命名等问题上，非常重视辈分的原则。辈分的紊乱一直被视为人伦之大忌。但是在日本历史上却并不如此，看贺川家（及有关的冈本家）的家系，就可知日本人辈分观念的欠乏。

祖孙辈成婚之例

如前所述，在秋田冈本家的血脉进入贺川家之前，曾经有过一次近亲通婚，造成后代在40岁前后去世。更奇的是，此次近亲通婚的双方是弟弟与姐姐的外孙女，即一方是舅老爷，一方是外孙女，按照中国人的辈分排法，属于祖孙辈成亲，非常不合辈分，甚至有**之嫌。

弟弟变成儿子

贺川家的第四代贺川延年26岁早逝，留下孤儿寡母，时其子赖孝年仅6岁，难挑家业重担。于是，长年在贺川家学习助产术、24岁的押切玄岱被族人选作贺川家养子，并与延年的寡妻、赖孝的母亲结婚，成为贺川家第五代掌门人。按理说，玄岱与贺川延年之子赖孝应该是养父与养子的关系，但是，据贺川家家系图记载，赖孝“实养方弟，依养父玄岱生前之愿，于文政四巳年继家督”，说明最初两人是作为兄弟相处的，且当时贺川家也是按照兄弟关系向藩中申报的。问题在于，如果二人是兄弟，弟弟赖孝的母亲却是哥哥玄岱的妻子，显然这是非常尴尬的关系。后来，出于家系继承的需要，在贺川家系图上又出现了“为玄岱养子”的记载。[19]据《贺川子修墓碣铭》所见，贺川子修（玄岱）之墓，也是“孝子赖孝建”，弟弟一下子就变成了儿子。贺川家第六代与第七代之间也有同样的问题。第七代贺川为宪是第五代贺川玄岱的儿子，与第六代贺川赖孝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贺川赖孝生前未婚，在他去世后，弟弟便以哥哥养子的身份成了第七代继承人。

祖孙辈可以通婚，父子、兄弟关系可以互换，这种中国人伦关系中所不容许的事情，在日本却常有发生。关键的区别在于中日两国人对“代”的理解截然不同。严格的辈分制度是中国家族制度的一大特色，中国人所说“代”是依据人类血缘关系繁衍而划定的，辈分就是血缘关系的阶梯，所谓同辈，即指兄弟姐妹；上一代，肯定是父辈；上两代，毫无疑问是祖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这种客观存在的辈分关系都是不能改变的。而日本人的“代”是按家业继承情况的需要而划定的，因此即使是生就决定的人伦关系——祖孙、父子、兄弟，也可以因家业继承的需要而改变之，因此，不仅近亲中不同辈分男女的通婚常有发生，弟弟变成养子的事情也就毫不奇怪了。

上述贺川家家系继承的一些做法，有些是积极的选择，有些则是出于无奈。但从客观效果上来看，贺川家的妇产科医生的家业能够延续近三百年而不缀，在继承人问题上打破了血缘关系的限制是其根本原因。贺川家的家业继承是个案，但不是孤案，它是日本历史上“家”制度的缩影。

注释

[1]《産論》附賀川玄悦伝，賀川玄悦顕彰記念出版，1977年。

[2]賀川子玄先生墓碣銘，賀川明孝：《賀川玄悦の系譜とその周辺》，1995年，第4頁。

[3]江户时代的中医学派。自中世末期以来，日本医学界以脱离临床实践、重思辨的“后世派”占主导地位。“古医方”主张按照尊重经验与实践的古代医学精神进行治疗。江户中期以后，此学说进一步推广，在西方医学传入日本以前成为医学的主流。

[4]《産論》附賀川玄悦伝。

[5]1754年，英国人威廉·斯梅利（William Smellie）著书“A set of Anatomical Tables with Explanations and an Abridgment of the Practice of Midwifery”，书中第一次提到正常胎位是下首上臀，但此书传入日本是在1774年。

[6]在日本近世医学中三件“可以夸耀于世界的大事”：第一，华冈青洲发明全身麻醉（1805），第二，贺川玄悦正常胎位的发现（1765），第三，大矢尚斋的肾脏机能的实验（1800）。阿知波五郎：《医史学点描》，思文閣出版，1986年，第192頁。

[7]本文涉及的賀川家家系传承截至賀川家正系第十二代賀川明孝編撰的《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出版的1995年。

[8]杉立義一：《賀川玄悦と賀川流産科》，賀川玄悦顕彰記念出版：《産論·産論翼·読産論》，出版科学総合研究所刊，1977年，第46頁。

[9]《礼记·曲礼下》。

[10]井上俊：“医者の世襲—歴史と現実—”，《医療と社会研究会会報》，第6期，1990年。

[11]賀川子启墓碣銘，賀川明孝：《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第116頁。

[12]賀川子玄先生墓碣銘，賀川明孝：《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第4頁。

[13]賀川子启墓碣銘，賀川明孝：《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第116頁。

[14]賀川子全墓碣銘，賀川明孝：《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第134頁。

[15]《産論翼》序，賀川玄悦显彰纪念出版。

[16]在1977年于京都召开的贺川玄悦逝世200周年纪念显彰会上，自贺川玄悦去世后200多年基本没有来往的贺川家后代各支聚会于贺川玄悦墓前。尽管有延续贺川家血缘的嫡系后人参加，但代表贺川家后代致谢辞的是贺川家正系第十二代、养子贺川明孝。

[17]賀川明孝：《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第21頁。

[18]賀川玄悦先生没後二百年記念顕彰会：《賀川玄悦》，賀川玄悦显彰会，1978年，第9-12頁。

[19]《賀川氏成立并系図》，賀川明孝編：《賀川玄悦的系譜とそ的周辺》，第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