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中世的文化是一元的。基督教作为国教,在很多国家的各个文化领域中产生了广泛影响,形成了独占教会文化和教育的局面。异端裁判所也对自然科学家以及异端思想家实施残酷的刑罚,同时还镇压教会的敌对者。据说西欧在14世纪到16世纪的两百年间,作为“祈祷师”(魔女)受到处刑的人数达到了10—30万之多。[35] 中世晚期,新兴市民的经济和政治要求不仅表现在“文艺复兴”上,还以“宗教改革运动”的形式表现出来。因此,西欧基督教文化的一元构造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多神教作为社会基层信仰,在中国、朝鲜和印度没有受到像西欧一样残酷的异端镇压,但是亚洲各国的文化特征是主流文化占据优越性。另外,文化上的专制主义也是亚洲各国的特征之一。中世后期这种文化上的专制主义日渐严酷,导致中世亚洲各国并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多元文化构造。在这点上中国学者主张,中世的中国文化是“儒道互补”或者是“儒道佛互补”的文化。但是,儒学始终处于主流文化的位置,汉代以后从未失去过“官学”地位。明末清初西洋传教士在传播基督教的同时,也带来了欧洲的自然科学和技术。清朝初年康熙帝鼓励学习西洋先进的天文学和历法,让传教士修订历法。康熙帝自己也学习西洋的天文学和数学,著有《历象考成》《数理精蕴》。《数理精蕴》共53卷,主要内容是1665年以后传来的西洋数学知识。[36]但是,康熙帝只不过是想利用西洋的天文学和数学知识,丝毫没有尝试变革中国传统文化构造的意愿。1717年,康熙帝再次发布天主教禁教令,限制西洋自然科学和技术的传入。进入雍正帝和乾隆帝时代,两位皇帝以“天朝”自诩,丝毫不关心西洋各国的发展和西洋文化。他们还兴起“文字狱”,迫害知识分子。被处刑和受到牵连而被问罪的人数多达数万人。在这一时期,朱熹的《四书集注》仍然是科举考试的教科书,朱子学仍然占有不可动摇的官学地位。由此,多数知识分子热衷于科举考试和中国古典研究。乾嘉时代(乾隆、嘉庆二帝统治的时代)考证学的兴起正是上述时代背景的产物。中国在旧观念下,维持了儒学占据优越性的文化构造。
相对于中国而言,日本文化形成期的文化构造不是一元的。江户时代日本文化的多元构造继承了日本文化的这种特征。
将日本考古学、民俗学、语言学、社会学的研究成果进行汇总,可以发现日本文化以及日本民族在形成之初,已经同时具有了南方文化要素和北方文化要素。比如,公元前3世纪以后进入弥生时代,先前的绳文文化要素在东日本、西北九州、离岛等地方都仍有残留。另外,日本文化尚处在不成熟阶段,尤其在其价值观的理论形态尚未形成的5、6世纪,儒学和佛教经由朝鲜半岛先后传到日本。通过接触这些高度发达的文化成果以及不同的价值理论体系,当时的日本人在自身特有价值理论体系之上,对这些新理论体系进行批判性地选择取舍的能力尚不充分。因此,非理论的实用主义,即“有用性”成为对固有文化和外来文化进行价值判断的取舍标准。当下可以利用的东西就是有价值的东西,从而进行吸收并加以改造利用,不可以利用的东西就被当成是无价值的东西而遭到摒弃。因此,对于日本民族而言,文化始终是一种手段。不会像中国一样,将文化自身作为目的而守护其纯粹性。日本民族正是以这种“有用性”为基准,不间断地摄取多样性的外来文化并加以利用,形成了民族文化的多元构造。
比如,在奈良时代,神祇信仰(原始神道)作为民族宗教,其主要功能是证明天皇制政权在血缘上的正统性。佛教作为外来宗教,具有利用咒术来护持律令制国家,即“镇护国家”的任务,并担负起“祛病延年,安住世间”的作用。儒学在政治领域,对政治理念和官员的教养发挥了很大作用。儒、佛、神道三者在作用上各具独立性,因此才得以同时存在。当时的日本人并不关心这些信仰、价值体系在理论上的差异性,更重视其功效。
进入没有战争、以和平“偃武”著称的江户时代以后,德川家康已经认识到“武家之学文”的重要性。家康于1615年制定的《武家诸法度》中规定:“左文右武古之法也,不可不兼备矣。”[37]在家康看来,“文”首先包括“《论语》《中庸》《史记》《六韬》《三略》《贞观政要》,和书包括《延喜式》《东鉴》”。但是家康不仅仅注意到儒学,还说过:“内有石公、张良习悟秘术,外有信玄、谦信等习军法。”[38] 他进一步重用佛僧、神道家,晚年多次在各流派的佛僧、神道家之间开展“御论议”,也接受过“御传授”。家康广泛吸收了各种思想和宗教并用于其统治。德川家康对于“文”的多元化认识,对江户时代多元文化构造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还表明了日本文化的传统特征。
儒学多关注现世社会和政治以及人类道德等方面,其影响在江户时代日益扩大,但是也不能说儒学占据了主流文化的地位。即使是受幕府重视的朱子学,至少在“宽政异学之禁”以前,尚未确立其“官学”地位。
佛教有组织性的政治力和经济力,在16世纪受到来自织田信长的沉重打击。进入江户时代以后,德川幕府为镇压基督教,规定所有日本人必须归属“檀那寺”以证明其宗教信仰,同时还需要记录在“宗旨人别账”上。寺院发挥了搜罗基督教教徒的功能,作为德川幕府统治民众的末端组织,再次被利用。另外,佛教寺院还具有埋葬、作法事以及管理墓地的功能,和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
神道以及神社除了证明天皇权威的正统性之外,还充当着强化日本人与所属地区共同体合作的功能。另外,神社还是日本人举行祈福生产、丰收、繁荣等喜事的地方。
江户时代的大部分儒学者都提倡排佛论,但是他们反对的只是佛教思想,仍然认可佛教在丧葬祭礼当中发挥的作用。另外儒学者(佐藤直方、室鸠巢等极少数个例除外)也并不排斥神道。比如,林罗山提出“神道即王道”,山崎闇斋更是提倡“垂加神道”。但是,佛教也不反对儒学,开始提倡人伦道德。江户时代,儒学、神道、佛教以多种形式进行结合、共存,在德川幕府的统治秩序和日本人的精神生活、日常生活当中,各自承担着不同角色。
在中国和朝鲜,经学的地位比史学和诸子学要高。儒学通过科举制度和统治权力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在中国和朝鲜儒学内部,各学派经常围绕“道统”地位的获得开展理论斗争,而这些理论斗争往往发展成为政治斗争。相对于中国和朝鲜,日本儒学内部不管是对朱子学展开批判的中江藤树等阳明学者,还是山鹿素行、伊藤仁斋、荻生徂徕等古学派,以及朱子学派内部的相互批判,都和政治斗争毫无瓜葛,保持了各学派并存的局面。享保时代(1716—1735)以后,折衷学派曾风靡一时。当时,很多儒学者不仅研究各学派儒学,还研究诸子学,同时还兼修医学、本草学、兵学、神道学、国史学等。
享保时代以后,出现了儒学和兰学、国学的斗争。十六世纪后期,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传教士和商人,给日本带来了名为“南蛮学”的欧洲文化。但是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使欧洲文化的传播陷入停滞不前的状态,这和中国的“海禁”政策非常类似。但是1720年,德川幕府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命令“弛禁”,欧洲文化的传播再度兴起。以长崎为窗口,通过荷兰人或者荷兰语书籍所介绍的欧洲学问和知识被称作兰学。另外,西洋传教士所编撰的西洋天文学、地理学和数学相关的汉籍也从中国输入进来。18世纪末到19世纪前半叶,通过兰学者师承相传,欧洲文化知识及医学、动植物学、天文学、地理学、数学等在江户、京都、大阪、名古屋、长崎等都市和地方上得以传播,在学界成为不小的势力。一部分儒学者虽然对兰学展开批判,但是一部分儒学者(比如怀德堂学派的五井兰洲、中井竹山、中井履轩等)学习兰学知识,逐步认可西洋技术的先进性。这些兰学者以及对兰学感兴趣的儒学者,都被西洋实用技术所吸引,而可以深刻理解西洋文化的内在精神,并以此为基础来批判封建时代日本现状的却只是极少数。18世纪末到19世纪二三十年代,幕府开始镇压兰学者,兰学被限定在科学技术范围之内,走上了为幕府权力所用的道路。幕府设立兰书译局,也是出于利用兰学科学技术的目的。到幕末,随着外部压力的增大,儒学者佐久间象山提出的“东洋道德、西洋艺术”论成为当时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共识。兰学以及洋学也成为江户时代文化构造的一部分。
国学是从18世纪之初开始兴起的思潮,其代表人物有契冲、荷田春满、贺茂真渊、本居宣长、平田笃胤等。他们的思想当然有所差异,但其共同点是通过对《古事记》《万叶集》《源氏物语》等日本历史、古典文学的研究,探究日本文化固有精神的“古道”,并主张回归“古道”。但是,连本居宣长也没有放弃以“有用性”为价值基准的多元文化观。他认为:“儒者应治之事,应以儒治之。非佛者不可度之事,应以佛治之。是皆其时神道之谓也。”[39]
在日本文化实用主义的多元文化构造下,日本比中国更容易吸收西洋文化的先进成果,同时这也是其走向思想和文化现代化道路的原因之一。面对西洋文化的强烈冲击,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将中华文化(特别是儒学文化)作为判断文明与野蛮、是与非、善与恶的唯一标准,并将西洋文化看作中华文化的对立物,进而将保护中国传统文化等同于“保国保种”。因此,东西文化的冲突在中国格外激烈,迈向现代化的道路势必会更加困难。另一方面相对于中国的状态,在鸦片战争尤其是“黑船来航”后,日本人认识到西洋科学技术以及社会政治制度的先进性之后,以其“有用性”为判断标准,开始积极摄取、利用西洋文化的成果,文化理想国也从中国转变为欧美各国。同时日本人也以“有用性”为基准对待日本传统文化,对其没有放弃,而是更好地加以保存下来。近代日本的文化构造仍然具有开放的、多元化特征。
简而言之,江户时代独特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构造以及其半欧洲、半亚洲模式的特征,是日本比起西欧各国虽然迟缓,但比亚洲各国更早走向现代化道路的历史的、结构性的原因之一。
注释
[1]『講座日本歴史5近世1』,東京大学出版会,1985年,第5、18頁。
[3]笠谷和比古:『近世武家社会の政治構造』,吉川弘文館,1993年,第246頁。
[4]佐々木潤之介:『大名と百姓』,中央公論社,1974年,第136頁。
[5]古島敏雄編:『日本経済史大系4』,東京大学出版会,1965年,第49頁。
[6]『日本思想大系27近世武家思想』,岩波書店,1974年,第457、463頁。
[7]大石慎三郎:『封建的土地所有の解体過程』,御茶の水書房,1964年,第104、105頁。
[8]豊田武:『日本の封建制社会』,吉川弘文館,1980年,第119頁。
[9]冯尔康、常建华:《清人社会生活》,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页。
[10]『史料大系日本の歴史第4巻近世』,大阪書籍,1979年,第285—288頁。
[11]『講座日本歴史5近世1』,東京大学出版会,1985,第68頁。
[12]同上,第136頁。
[13]同上,第72—74頁。
[14]同上,第140—142頁。
[15]古島敏雄編:『日本経済史大系3』,東京大学出版会,1965年,第268、269頁。
[16]古島敏雄編:『日本経済史大系4』,第14頁。
[17]『講座日本歴史5近世1』,東京大学出版会,1985年,第146頁。
[18]津田秀夫:『幕藩制の動揺』,学生社,1977年,第24、260頁。
[19]原田伴彦:『日本封建制の都市と社会』,三一書房,1978年,第169頁。
[20]参考豊田武:『堺』,東京至文塔,1978年,第169頁。
[21]豊田武:『日本の封建制社会』,吉川弘文館,1980年,第175頁。
[22]同上,第177頁。
[23]原田伴彦:『日本封建制の都市と社会』,三一書房,第275—279頁。
[24]脇田修:『近世封建社会の経済構造』,御茶の水書房,1963年,第261頁。
[25]中村哲:『世界資本主義と明治維新』,青木書店,1978年,第32、33頁。
[26]脇田修:『近世封建社会の経済構造』,第330頁。
[27]方行:《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构造和资本主义的萌芽》,《历史研究》,1981年第4期。
[28]『講座日本歴史5近世1』,東京大学出版会,第8頁。
[29]『日本思想大系27近世武家思想』,岩波書店,1974年,第457頁。
[30]笠古和比古:『近世武家社会の政治構造』,吉川弘文館,1993年,第253頁。
[31]豊田武:『日本の封建制社会』,吉川弘文館,1980年,第65、66頁。
[32]石田一良編:『体系日本史叢書23思想史2』,山川出版社,1976年,第167頁。
[33]伊東多三郎:『日本封建制度史』,吉川弘文館,1955年,第264頁。
[34]児玉幸多:『大名』,小学館,1977年,第182—184頁。笠古和比古:『近世武家社会の政治構造』,吉川弘文館,1993年,第245、246頁。
[35]张绥:《中世纪“上帝”的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90页。
[36]闻性真:《康熙和自然科学》,《明清史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54—958、971、972页。
[37]『日本思想大系27近世武家思想』,岩波書店,1974年,第454頁。
[38]『岩波講座日本通史第13巻近世3』,岩波書店,1994年,第260頁。
[39]『増補本居宣長全集』第6,吉川弘文館,1937年,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