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原始儒学中,曾提出“权”的思想。例如,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共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孟子说:“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权”是指在不违反既定行为法则的同时,灵活应对非常规现实的境遇。但是,灵活应对现实这一思想,在后世并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宋明理学者们很少谈及“权”。即使谈及,也未将其置于重要位置。相比于应对现实,他们更多地是将注意力放在追求普遍性法则上。直至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才提出了“理随势易”“理外无势”“理势合一”(《读四书大全》)的思想。
与中国儒学不同,日本儒学,特别是近世的儒学者,相比把握道理即普遍性法则,更重视应对时势,即对现实采取灵活的应对态度。如本书“中日阳明学之不同点”一节中所述,江户时代初期的中江藤树、熊泽蕃山首次提出的“时、处、位”论,是日本儒学者存在重视普遍性法则在现实中的具象这一倾向的标志,是对从中国儒学引进的“权”思想的发展。相良亨认为,这个“时、处、位”论,从中江藤树开始到横井小楠的“随势理亦不同”论,是“贯穿于江户时代儒教”的普遍倾向。[7]整个江户时代,以“经世济民”为课题的日本儒学者,比同时代同类型的中国儒学者要多,应该也与日本儒学的这种特色有关。日本儒学者的“时、处、位”论,原本未必与把握普遍性法则相矛盾,但如井上光贞指出的那样,“这个‘时所位’论,因为是通过将普遍性法则适应于现实状况而实现的,因此,取代现实性和实践性,孕育着后退回追究普遍性法则的危险性。”[8]丸山真男认为,日本儒学的这种倾向可以追溯到古代宣命中的“中今”,即可说是充实当下的“永远的今”的观念。[9] 善于灵活应对现实的日本人或日本文化性格,一方面,能够不拘泥于既定的秩序原则,很好地应对关系日本民族命运的内外挑战和难关,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使日本人以时势变化为借口,容许错误的应对,漠视人类普遍的是非基准。
“有德者王”思想的消失
“有德者王”思想是中国儒家传统的政治思想。以天命思想为基础,认为王位是天授予有德者的,同时要求居王位者应是有德之人,主张政治和道德的合一。例如,孔子曾说:“为政以德”,孟子说:“以德行仁者王”。“有德者王”思想与所谓的“革命”思想必然是相表里的。特别是孟子的“禅让”“放伐”,即明确认同王朝的更替。之后的儒者也未放弃对以皇帝为首的统治者提出道德修养的要求。例如,朱熹说:“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论语集注·为政第二》)。“治道必本于正心修身”(《朱子语录》卷一百零八)。“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戊申封事》)。“有德者王”思想认为,成为君主不是没有条件的,对君主的“忠”也不是没有条件的。
与中国儒学不同,随着日本“神国思想”和“国体观”的流行,江户时代的一部分儒学者开始反对孟子的“革命”思想,放弃了“有德者王”思想。
一部分日本学者认为,孟子的“放伐”“革命”思想不适合日本国体,因而遭到强烈批判,结果,日本自古以来就不读《孟子》,排斥《孟子》。甚至出现只要船舶载有《孟子》,那么该船在途中必然沉没的迷信,并被人们广泛相信。但是,井上顺理的《本邦中世前孟子受容史的研究》利用丰富的史料,作出如下结论:“因为孟子思想不合我国国体,而批判、排斥的意识,绝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而是到了江户时代之后……才纷纷开始对孟子进行批判的”,[10] 证实了之前的观点是错误的。历史事实也确实如井上顺理所言。
另外,关于儒学的根本实践伦理“忠”和“孝”的关系,中国儒学传统的思考方法是,相比对君主尽“忠”,更重视对父母尽“孝”,而在日本儒学者中,比起“孝”更重视“忠”(如林罗山等),主张“忠孝一本”(如后期水户学派)。
当然,在日本也有一部分学者提倡“有德者王”思想(如新井白石、室鸠巢、赖山阳、伊藤仁斋等),也有一部分人重视“孝”(如中江藤树、贝原益轩、藤井懒斋、中村惕斋、大盐中斋等),但是,从大局来看,日本的儒者逐渐否定“有德者王”和“革命”思想,比起“孝”更重视“忠”,强调绝对忠诚的道德。这可以说是日本儒学的一种特色,与日本独特的社会、政治构造和日本儒学者对其的自觉有关。强调绝对忠诚的道德,虽然对明治维新后成立中央集权国家做出了贡献,但同时也被军国主义者所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