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学的方法
关于日本古学和中国的清代考证学,尤其是伊藤仁斋与中国清代学者戴震的比较,有很多日本学者进行过讨论。[20]如吉川幸次郎说:“当时(与仁斋同时代)中国还没有开始批判宋儒,其批判始于18世纪后半,即进入乾隆时代之后。与仁斋同样,从批判宋儒出发,通过古代语言研究而进行的以‘汉学’为名的古典原意研究,成为后来中国学界的主流。其代表人物即创始者戴震(1723—1777),生于仁斋死后十八年……戴震主著《孟子字义疏证》不仅在书名上与一百年前仁斋写的《语孟字义》类似……二者的思想也非常相似……仁斋在文献批判上的功绩是明确指出通行本《书经》中的半数为后世之伪作,这可与小他9岁的阎若璩(1636—1704)的著作《尚书古文疏证》一较高下。”[21]阿部吉雄指出:“仁斋著《论语古义》《孟子古义》《语孟字义》等,以文献实证的方式指出朱子学说的错误,又相对于朱子理的哲学提倡气的哲学,从根本上推翻了朱子的人类观。仁斋的学问功绩领先于中国学者,与清代戴震提出这种学说的时间相比,几乎早了80年。”[22]源了圆认为,徂徕的古文辞学是“比清朝考证学先行的认识”。[23]
将仁斋和戴震进行比较,自然没有问题,但如果比较后得出的结论是日本的古学派比中国的早,就有再认识的必要。也就是说,在中国,“从批判宋儒出发,通过研究古代语言开启古典原意研究”的创始者并不是戴震,“18世纪后半、乾隆时代”以前,已经有很多中国学者“以文献实证的方式指出朱子的错误,且相对于朱子理的哲学提倡气的哲学,从根本上推翻了朱子的人类观”。正如本书卷头指出的那样,中国学者一般以顾炎武(1613—1682)和阎若璩为清代考证学的创设者。[24]两者分别代表了清代考证学内部的两种倾向。以顾炎武、黄宗羲(1610—1695)、王夫之(1619—1692)为代表的明末清初学者,已经以“经世致用”为目的,运用考证训诂的方法批判宋儒,尝试确立新的哲学。他们既是思想家,也是文献学家,开辟了清代考证学“经世致用”倾向的道路。这种倾向遭到清朝反动文化政策的压制,没能获得进一步的发展。但是,乾隆、嘉庆时期的考证学派(“汉学”)中的皖派,仍多少继承了一些。戴震是皖派的代表人物,他复兴了顾、黄、王的考证学倾向。戴震在文献学研究方面的水平高于顾、黄,且在人类论方面,批评“后儒以理杀人”,比顾、黄的宋学批判还要激烈。不过,在当时乾嘉时期的考证学者中,戴震的宋学批判只是个例外,尚不能作为乾嘉时期考证学者中的思想代表。[25]而且,他也没有像顾、黄、王那样的社会思想和民族思想。此外,稍晚于顾、黄、王的阎若璩、胡渭(1633—1714)、毛奇龄(1623—1716)等学者,在文献学研究方面也取得了重大成果,但他们主张为考证而考证。乾嘉时期考证学派中的吴派,以惠栋、王鸣盛为中心,他们继承了阎、胡、毛的倾向,并在清政府的支持下发展起来。他们只是文献学者,并非批判宋儒理论的思想家。因此,以乾嘉时期的考证学者为日本古学的比较对象是不适当的。把同作为思想家的日本古学派与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进行比较,终归更为恰当。这是因为,日本古学派与顾、黄、王的思想和方法很相似。关于他们的共同点,一个是对宋儒理论的批判,一个是从语言的角度解释古典的方法。所谓比较研究,必须要注意到比较对象是否具有可比性,如果比较对象选择不当,比较所得结论自然也不会稳妥。
图88 黄宗羲
图89 王夫之
图90 戴震
与仁斋、徂徕同样,顾炎武也推重“六经”、《论语》、《孟子》,并以这些古典为据反对后世儒学。顾炎武的名言是“理学,经学也”。他在《与施愚山书》中说:“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亭林文集》卷三)。顾炎武等人的宋学批判思想,与日本古学派的思想有很多共通之处。相对于朱子学的理本论,顾炎武提倡气一元论,认为“盈天地之间,气也”(《日知录》卷一“游魂为变”条)。关于道与气的关系,他说:“非器则道无所寓”(《日知录》卷一“形而下者谓之器”条)。顾炎武还论述了天道、理、心、性等范畴,但也与仁斋同样,目的是通过重新诠释这些概念建立新的哲学思想。例如,关于天道与性,他在《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条中说:“不知夫子之文章,无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春秋》之义,尊天王,攘戎翟,诛乱臣贼子,皆性也,皆天道也。……今人但以《系辞》为夫子言性与天道之书,愚尝三复其文,……所以教人学易者,无不在言行之间矣。”照顾炎武的说法,人事、言行和文章就是性与天道。这是“道”的外面化,对于顾炎武及仁斋、徂徕来说,道同样应属于人的外面。而且,王夫之的宋学批判比日本古学者也更全面、更彻底。顾、黄就更不用说了。例如王夫之解释《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也,无诚无物”时,说:“夫诚者,实有者也,前有所始,后有所终也。实有者,天下之公有,有目所共见,有耳所共闻也”(《尚书引义·说命上》)。照他的理解,“诚”不是主观精神,而是客观事物,不是生于空虚没于空虚,是可以通过人类共通的感觉和经验来认识的,他还从客观物质存在提出了“实有”的概念。“实有”多少有点类似于近代唯物论中“物质一般”的概念。王夫之提出的“实有”概念,与顾炎武和仁斋依然以元气为本体的气本体论相比,无疑前进了一大步。
图91 惠栋
顾炎武关于自己的文献学研究,说,“三代六经……多后人所不通,以其不能通而辄以今世之音改之,于是乎有改经之病。……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主张按照古典的古音—古字义—古制度—“古圣人之教”的顺序对古典再认识。照他的说法,“古人之音”和后代的“今世之音”不相连续,若以“今世之音”读古典,对古典的理解就会错误百出。他在《音学五书》和《答李子德书》中,指出朱熹及宋儒的很多错误。可以说,顾炎武的从语言出发解释古典的方法,和仁斋、徂徕很类似。不同的是,顾炎武的文献学研究不从“字义”出发,而是从“发音”出发。后世“汉学”大师戴震和王念孙父子都继承了顾炎武的这一方法。此外,顾炎武还提出了“本证”“旁证”等考证学方法,说:“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音论》卷中“古诗无叶音”)。除顾炎武外,黄宗羲在给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作的序文中,与仁斋同样,认为《大禹谟》篇中的“人心”“道心”等词语是“古文”诸篇为伪书的确凿证据。中日思想家的观点不期而合,不能说谁比谁先。根据以上,以“仁斋的学问功绩领先于中国”的认识是不妥当的。确实,仁斋围绕天道、天命、道、理、德、仁义礼智、心、性、情等宋学的重要范畴,著述了全面批判性著作——《语孟字义》,而顾炎武、黄宗羲却没有类似的著作,但不能说顾、黄没有与仁斋学类似的学问思想和方法。应该说,到17世纪后期,中日两国的宋学都在思想上陷入了死胡同,顾、黄、王与日本古学派的诞生是两国儒学内在发展的必然。[26]
单就文献学研究水平而言,清代初期阎若璩等也不输于日本古学者。这通过比较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和仁斋的《语孟字义》,便可一目了然。吉川幸次郎也认为:“仁斋的考证有不少牵强之处,而且其资料也不能说很全备。如后所述,晚于仁斋百年的、与其向着同一方向努力的中国清朝汉学派学者肯定要引用的《说文解字》,至少仁斋是无法看到其原本的。仁斋所依据的《字书》也仅限于明朝人所著的《字义》,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而且作为其议论发端的孙奭的《孟子正义》,现在也被认为是不值得信赖的。”[27]如前节所述,虽然中国经学者对徂徕的文献学研究成果评价很高,但其还是要晚于阎若璩等的研究成果。从这一点来讲,我们也不能说徂徕的古文学是清代考证学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