徂徕学与清代经学者(1 / 1)

荻生徂徕(1666—1728)也和山鹿素行、伊藤仁斋一样,是脱离朱子学而成为古学者的。照日本学者的说法,徂徕一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幼年到40岁左右的时期。他25岁时回到江户开设家塾。31岁成为幕府重臣柳泽吉保的家臣,也是五代将军纲吉的侍讲。他像当时的大部分儒者一样,儒学尊朱子学,文学则崇尚宋代文学。第二阶段是从40岁左右到50岁这一时期。徂徕44岁时,由于吉保下台,退归蘐园,之后专事诗文创作和汉语讲习等学术活动。他在文学方面已经脱离宋学开始提倡“古文辞”,但在儒学方面仍然尊护朱子学。第三阶段是从50岁到63岁故去这一时期。他把“古文辞”的主张移植到儒学方面来,在儒学方面也脱离了朱子学。1717年徂徕52岁时,著《辨道》和《辨名》,构筑了他的独特的古学体系。

图86 荻生徂徕画像

图87 徂徕《论语征》(中国南开大学图书馆藏)

徂徕脱离宋代文学提倡“古文辞”的原因,是受到中国明代学者李攀龙和王世贞的影响。徂徕在《辨道》的开头曾说:“不佞藉天宠灵,得王、李二家书以读之,始识有古文辞。”李、王二人在中国和日本现在已经被遗忘了。但是,他们是16世纪中国风靡一时的“古文辞”运动的领导人物,是所谓“后七子”的中心。他们的口号是“文必秦汉,诗必汉魏隋唐”,“不读宋以后书”,是激进的古典主义的文学主张。在徂徕同时代的中国,这种主张已经被认为是“假古董”,早不那么行时了。徂徕却把这种主张应用到他对儒学古典的解释,移植到了儒学方面。照徂徕的说法,“道”不是朱子学那样的形而上学,而是“圣人之道”“安天下之道”,是政治性的。[14]“道”的具体内容记载于《诗经》《书经》等六经中,是中国古代先王给民众制作的“礼乐刑政”,并不是自然的或道德的规范。他认为,通过解释古文辞,能够直接得到作为非理论的具体事实的“圣人之道”。但宋代儒者和日本朱子学者,都“以今文视古文,以今言视古言,故其用心虽勤,卒未得去之道者”。为了理解中国古代的“圣人之道”,需要“以识古文辞古言为先”,“知古今之文辞所以殊,则古言可识,古义可明,而古圣人之道可得而言焉”。[15]从以上来看,古典文献学的研究是徂徕儒学研究的出发点与基本方法。因而徂徕学也被称为“古文辞学”。徂徕虽猛烈批判仁斋,但徂徕学的出发点也受到仁斋不小的影响。

日本学者对徂徕学在日本思想史上的地位评价很高。关于江户时代儒学的历史发展,他们从很多视角进行了考察。但无论采取什么视角,均承认荻生徂徕的重要地位。据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主张自然、社会、人类相连续的朱子学道德合理主义思维体系虽已被仁斋、素行和益轩分解,但最终促使其解体的是徂徕学。而且,徂徕的思想切断了政治与道德、公众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连续性,在思想上确立了政治的、公的领域的优越地位,同时承认私人的、内心世界的自立性,具有近代精神的性格。从自然制度观向制度观的变迁的角度来看,把现实政治秩序作为圣人、君主的“作为”的徂徕学,开辟了向近代制度观转变的道路。[16]相良亨也认为,江户时代儒学是从封闭体系到开放体系的历史,徂徕踏出了这一转换的第一步。[17]今中宽司提出,江户时代后期的日本儒学不再具有作为学派的意义,形成了所谓文献学的黄金时代,而这种倾向以徂徕为始。[18]当时,徂徕学在思想界造成的影响确实很大。徂徕死后,正如那波鲁堂在《学问源流》中所述,“士人,喜其说习如狂”,徂徕学风靡一时。

不过,笔者作为中国人,尤其想要关注徂徕学对中国经学界的影响。[19]1809(文化六,清嘉庆十四)年,徂徕的《论语征》《大学解》《中庸解》以及蟹养斋的《非徂徕学》已传入中国。1810(文化七,清嘉庆十五)年,吴英著《竹石斋经句说》就引用了8条《论语征》的话。清嘉庆、道光时期的狄子奇《论语质疑》也引用过13条《论语征》的话。刘宝楠于1865(清同治四,庆应元)年所著的《论语正义》是清代论语学的代表作,也引用了《论语征》。著名经学者俞樾(1821—1907)的《春在堂随笔》摘录《论语征》17条,并评价说:“其大旨好与宋儒抵牾,然亦有谓朱注是处,议论通达,多可采者。”1880(清光绪六,明治十三)年十二月四日,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写道:“如记日本物茂卿所撰论语征诸条云云,皆有关系实学。”1836(清道光十六,天保七)年,钱泳并合徂徕《辨道》和《辨名》,并附加“自序”与“日本徂徕先生小传”,出版《海外新书》。

中国最大丛书《四库全书》也收录了徂徕学者的著作或经注,即山井鼎的《七经孟子考文补遗》(物观之补遗)、根本逊志的《论语义疏》、太宰纯(春台)的《古文孝经孔氏传》。山井鼎(昆仑,1690—1728)、根本逊志(伯修,1699—1764)和太宰纯(春台,1680—1748)都是徂徕的门人,物观是徂徕的弟弟。山井鼎的《七经孟子考文补遗》在收录于《四库全书》以前,已经有中国经学者收藏和引用。据翟灏的《四书考异总考》,他在1761(清乾隆二十六,宝历十一)年已阅读过《七经孟子考文》。1779(清乾隆四十四,安永八)年,著名经学家卢文弨读了该书后曾说:“友人示余日本国人山井鼎所为《七经孟子考文》一书,叹彼海外小邦,犹有能读书者。颇得吾中国旧本及宋代梓本,前明公私所梓复三四本,合以参校,其议论亦有可采。”名儒阮元曾称赞山井鼎的著书“有功圣经,亦可嘉矣”,并于1797(宽政九,清嘉庆二)年刊行了该书。

中国清代经学家虽屡屡称赞徂徕学的著作,但对日本学界和徂徕学者的具体情况并不很了解,甚至对日本的年号也不清楚。例如,关于太宰纯(春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太宰纯未详为何如人……”太宰纯的《古文孝经孔氏传》刊行于享保十七年,值清雍正十年(1732),鲍廷博却说其“乃皇清康熙十一年(1672)也”,相差60年。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中国的日本研究要滞后于日本研究中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