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仁斋与吴廷翰(苏原)(1 / 1)

山鹿素行活动的中心是江户,伊藤仁斋(1627—1705)的活动中心则为京都。二者并无任何思想上的关系,但几乎同时在宽文二年(1662)提倡古学,而且两人在走向古学之前的思想经历也极其相似。仁斋出生于商人之家,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成为一名儒者。最初,他尊奉朱子学,自号“敬斋”。但是,他对朱子学渐渐感到不满,又学习阳明学,甚至是佛老之道,还曾醉心于禅宗的“白骨观法”。经过种种不安和迷惑之后,仁斋最终认识到朱子学、阳明学以及佛老之道都脱离日常人伦,主张直接通过孔、孟的古典《论语》和《孟子》去寻求真正的“圣人之道”,即“悉废语录注脚,直求诸语孟二书”。宽文二年(1662),他写了所谓古义堂四书之一的《论语古义》,以后又写了《语孟字义》(1683)、《童子问》(1691)等,完成了他的古学思想体系。仁斋运用文献学的方法,否定朱子学派的依据《大学》和《中庸》的正统性,指出《大学》是汉代儒者的伪作,还指出《中庸》也有后人添加的内容,不过是《论语》的衍义。伊藤仁斋推重《论语》是“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书”,认为《孟子》是《论语》不可或缺的注脚。然而,仁斋的古学并不是对原始儒学的单纯回归,而是以《论语》《孟子》为据,批判后世的儒学,重新构成自己的新思想。仁斋的学问表象目标是要重新获得原汁原味的孔孟思想——“古义”,即要在思想上解明孔孟之教,因此他的学问被称为“古义学”。仁斋通过艰苦自学树立了自己的学说,但他一生不仕,成名后一直在京都堀河向门人讲授和鼓吹古义学。他的门人几乎遍布全国,有三千余人,形成了“堀河学派”。

图81 伊藤仁斋画像

伊藤仁斋的古学思想曾受中国明代思想家吴廷翰(苏原)的影响。吴廷翰的业绩未见中国正史记载,但据近年来出版的《江南通志》《无为州志》和陈田的《明诗记事》等资料,可知其生涯的大略。吴廷翰(1490?—1559),字崧伯,号苏原,明南直隶无为州(今安徽省无为县)人。正德十六年(1521)登进士,后历任兵部主事、户部主事、吏部文选司郎中、广东佥事、岭南分巡道、浙江参议、山西参议等,官位都不高。嘉靖八年(1528)前后,吴廷翰致仕归故里,专心著述。著有《吉斋漫录》二卷、《椟记》二卷、《瓮记》二卷、《湖山小稿》、《洞云清响》、《诗集》、《文集》等。吴廷翰死后,上述著作曾辑为《苏原先生全集》付梓。吴廷翰在中国是被遗忘的思想家,在中国思想史上并未发生重大影响。近年来,中国吉林大学图书馆收藏有《苏原先生全集》的一部分,南京图书馆仅收藏有其《文集》。但是,吴廷翰在日本影响很大,至今仍保存有《苏原先生全集》。1982年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学者在日本复制了《苏原先生全集》。1984年,中华书局根据这一复制本,编印了《吴廷翰集》。[7]由此,吴廷翰思想研究才在中国展开。

图82 《语孟字义》

图83 《吴廷翰集》(中华书局)

图84 古义堂平面图

关于伊藤仁斋思想与吴廷翰思想的关系,学者们的意见尚有分岐。江户时代日本学者太宰春台的《圣学答问》、多田义俊的《秋斋闲话》、那波鲁堂的《学问源流》、尾藤二洲的《正学指掌》、太田锦城的《九经谈》等,都认为伊藤仁斋思想得益于吴廷翰著作。唯有山县周南不赞同这种说法。明治以后,井上哲次郎和大江文城等人也认为此说为虚妄。但中国学者朱谦之和衷尔矩认为,伊藤仁斋确曾受到吴廷翰思想的影响,但其成就却比吴廷翰高。[8]第一个理由,既然太宰春台等已经强调,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持反对论的学者的论据都不足以否定太宰春台等的说法,而且伊藤仁斋门人中江岷山(1655—1726)祖述师说的著作《理气辨论》,有四处引用了吴廷翰的著作,由此可以推测伊藤仁斋在教授门人时确曾言及吴廷翰思想。第二个理由,伊藤仁斋思想与吴廷翰思想有许多相似处。首先对于“四书”,两者都推重《论语》《孟子》。吴廷翰的《吉斋漫录》是以《论语》《孟子》中的论述为据去批判朱熹与王阳明等后儒学说的。其次,两者都提倡气一元论,甚至语言也十分相似。吴廷翰的《吉斋漫录》和伊藤仁斋的《语孟字义》的开头,都是论述“道”。吴说:“天地之初,一气而已矣”(《吉斋漫录》)。仁斋则说:“天地之间,一元气而已矣”(《语孟字义》)。他们又都从气一元论出发认为气“或为阴,或为阳”,“一阴一阳往来不止者,便是道”。从而批判了朱熹的“阴阳非道,所以阴阳者是道”的说法。两者还都围绕《易·说卦》的“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对“道”展开论述。所不同的是,吴廷翰认为阴阳与仁义不过是“道”的同体异名,伊藤仁斋则如丸山真男在《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指出的那样,明确区别了天道与道(人道),主张阴阳完全属天道,仁义则纯粹属人道。他说“不可混而一之。不可以其阴阳为人之道,犹不可以仁义为天之道也”,[9]即伊藤仁斋很明显地促进了“朱子学(规范和自然的)连续性思维的解体”。再次,二者都认为“理”不过是“气之条理”。不过,二者也有不同的地方。仁斋割断天与人的连续性,将理限定为“物理”,吴廷翰则未曾达到这种思想高度。第三个理由,二者都对“情欲”表示宽容。吴廷翰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日用饮食,男女居室,苟得其道,莫非天理之自然。”[10]伊藤仁斋说:“苟有礼义裁之,情即是道,欲即是义,何恶之有?”[11]他们都反对朱子与王阳明以人的情欲为敌的“穷天理,灭人欲”说。

图85 古义堂正面

在人性论和认识论方面,伊藤仁斋并没有超出吴廷翰而出现特别的创造发展。但是,在自然观方面,仁斋进一步发展了吴廷翰的思想。首先在解释元气如何存在时,仁斋在气一元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天地一大活物”论。这是对《易传》和吴廷翰关于气的“生生不息”的观点的发展。仁斋在《童子问》中论述了“天地一大活物”说。他先论证人只要生存就不会停止运动,说:“其生也昼动夜静,虽然熟睡中,不能无梦。及鼻息呼吸,无昼夜之别。手足头面,不觉而自动摇。”他进而“验之天地”,说:“日月星辰,东升西没,昼夜旋转,无一息停机。日月相推明生,寒暑相推岁成。天地日月,皆莫不乘斯气而行。”照仁斋的说法,存在即运动,静止非存在,即“凡天地之间,皆一理而已。有动而无静,有善而无恶。盖静者动之止,恶者善之变”。而天地之所以有“活物性”是由于元气“或为阴,或为阳,两者专于两间盈虚消长往来,未尝止息”。然而,必须注意到的是仁斋的“天地一大活物”论也具有物活论的色彩。伊藤仁斋还批判了程朱和邵康节的宇宙开辟论,说:“今日之天地,何有终始,何有开辟。”“大凡诸言天地开辟之说者,皆不经之甚也。”[12]这是仁斋思想的一大特色,比其他儒者的认识更接近于科学的宇宙观。不过,伊藤仁斋也说,“既不可谓天地有始终开辟,则固不可谓无始终开辟。然于共穷之际,则虽圣人不能知之,况学者乎?故存而不议之为妙矣”,带有浓厚的不可知论色彩。[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