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体制性(1 / 1)

日本的阳明学之所以没能很容易地获得发展,或许与日本阳明学者批判幕藩制的态度有关。其思想的反体制性,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被视为带有政治危险性的学问。毫无疑问,前述的中国阳明学左派,尤其是泰州学派,也有反体制的思想家。但通过考察日本从中江藤树到大盐中斋、吉田松阴几乎全部日本阳明学者的思想可以发现,他们均含有不同程度的反体制批判精神。这可说是日本阳明学的特色之一。

就中江藤树和熊泽蕃山而言,虽然他们的思想并不否定封建制,但也决不是原封不动地肯定现实社会秩序。他们以儒学的普遍性理念为评价标准,并以这些理念批判性地审视现实社会。“时处位”论是他们独特的思想,就表现出思想上的反体制性。

中江藤树32岁著述《论语乡党启蒙翼传》,其中已经开始有系统地展开“时处位”论。他说:“凡经济所遇谓之时。时有天地人三境:曰时,曰处,曰位。”即实践经世济民之道的现实状况叫“时”,据天地人三才将其分解考察,又包含时间、处所、地位三元。他又提出“时中”概念,这是指人们应根据时处位的不同境遇,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应遵循的行为法则(天则)。藤树认为只有圣人才可以完全实现“时中”,因而又称“圣之时”。藤树认为,学问的目的是体得“圣之时”。他又把圣人的行为区别解释为内在意义上的“心”和外在表现的“迹”。他认为“迹”只不过表现了圣人在各个具体场合所表现的具体行为,本身并没有永久的规范权威。照藤树的认识,儒者不应该模仿圣人之“迹”,要体得圣人的“心”来作为自己的准绳。即体得“圣之时”,就是体得圣人的“心”。

关于“时处位”,藤树在33岁时所著的《翁问答》中说:“纵无违实行儒书所载礼法,然其所行若无有与时处位相应适当恰好之道理,则非行儒道,异端也。”藤树认为儒道在普遍意义上是妥当的,而古代的礼仪制度却因状况(时处位)会有变化。如此,藤树就先把古代的礼仪制度相对化了。在不同的具体情况下,判断标准不是既成礼法,而是圣人的“心”,是齐备于万人之心的道德本体,即“明德”。他说:“明德稍显,则时处位之分别,人事之责任,运命之定数,皆如镜子之映像。”

图75 中江藤树笔迹

《翁问答》中,除有“时处位”“时中”“心·迹”等概念外,还对“权”的思想进行了展开。这最明确地体现出藤树重视心的主体性的立场。在中国儒学诸概念中,权与经是一对对立的概念。关于权的一般解释,通常如《孟子》赵岐注所言:“权,反经(常道)而善者也。”藤树反对这种观点,批判其“言反经适道者为权,大误也”,并说“权外无道,道外无权”,“权者,圣道之妙用,神道之总名也”。即圣人的行为是“权”,是“道”。根据藤树的“心、迹”思想,“权”的基准无疑是“心”,即“明德”。以上所述藤树的基本观点,也贯穿于其政治观中。他说:“礼仪法度有本末。明君心以行道,定国中规范,乃政之根本也。法度条文,祭事之枝叶也”。在此,藤树不仅把古代的礼仪制度,还把现实的法度也相对化了。当时,幕府通过制定各种法度确立幕藩制,中江藤树的“时处位”论,对外部规范持相对自由的态度,重视心的主体性,不妥协于现实情况,因此当然蕴含有反体制性的意义。藤树27岁时不经藩主许可就私自脱藩,显示出无视当时武家社会规范、对社会现实不妥协的抵抗意志。不过,在藤树晚年的著作中,具有反体制意义的“时处位论”已消失无踪。

熊泽蕃山继承了其师藤树的“时处位”论,并使其更彻底,更居广泛适用性。在蕃山思想中,“时处位”论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蕃山常以“人情时变”来替代“时处位”的说法,并认为圣人的政治应“谋时处位之至善”。熊泽蕃山的思想,在其参与冈山藩政时期被实践展开。蕃山的改革措施招致了武士的不满。武士们闹事说:“切为百姓计,士共无有之事。”[20]蕃山在被迫辞职之前,曾试图改革诸士世禄之法,建议先减少番头以上武士俸禄的三分之一,这一建议在藩士中泄露后,导致群情激愤,皆云“了介(蕃山)可杀”。[21]

关于中江藤树和熊泽蕃山的思想及行动的社会史意义,一些学者认为,他们代表战国武士的传统,对幕藩制的政治原理持批判的立场。[22]与此相反,也有一些学者认为,以藤树为反体制的思想家的认识未必妥当。[23]但是,把现实中的所有存在予以相对化的“时处位”论,并不单单是一种柔软的政治态度,终究还蕴含着批判精神。藤树和蕃山以后,日本阳明学的批判精神并没有被消磨掉,而是改变了形式,由大盐中斋和吉田松阴在思想和政治行动上进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