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儒学开创者藤原惺窝与朝鲜朱子学
进入江户时代后,日本儒学摆脱了从属于禅宗的地位,开始独立发展,进入全盛时期。
藤原惺窝(1563—1619)脱离禅门还俗转向儒学,是日本儒学独立的标志。藤原惺窝是名门贵族藤原氏冷泉家的后裔,7—8岁时在故乡播磨龙野的景云寺出家。18岁时,他的父兄遭土豪袭击而死。于是,他不得不陪同母亲去京都,并在禅宗五山之一的相国寺为僧。这时候,惺窝和其他禅僧一样,既修禅学,又习儒学,还对中国的老庄思想感兴趣。惺窝是号,当时还号“柴立子”。“柴立”典出《庄子·达生》的“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由于丰富的教养,惺窝后来成为有名的禅僧。天正十九年(1591),当时的关白丰臣秀次曾邀惺窝参加在相国寺举行的诗会。文禄二年(1593),惺窝应德川家康之邀到江户,给家康讲授《贞观政要》。
图47 藤原惺窝画像
作为著名禅僧的藤原惺窝之所以转向儒学,与他受到来自大陆的思想影响,尤其是朝鲜朱子学的影响有关。当时,朝鲜迎来了朱子学的黄金时代。天正十八年(1590),朝鲜通信使一行访问京都。惺窝经常前往拜访,双方互以诗文赠答。朝鲜使节中的书信官许箴之(号山前)曾致书惺窝,即《柴立子说》一文,说:“子释氏之流而我圣人之徒,拒之尚无暇,反为不同道者谋,岂非犯圣人之戒而自陷异端。”[1]许箴之是朝鲜朱子学派的代表人物,为李退溪门下三杰之一——柳希春的高足。许箴之说儒学与佛、道峻然有别,视藤原惺窝为“不同道者”,这种态度无疑给了一直生活在日本神儒一致习气中的惺窝很大刺激。庆长三年(1598),惺窝在京都结识了在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时被俘的学者姜沆,彼此间经常进行学问交流。姜沆也是李退溪学派的朱子学者。受其影响,惺窝更加倾向朱子学。惺窝受其经济援助者、在野城主赤松广通之命,在姜沆的协助下,开始编纂《四书五经倭训》,并于1599年完成。这是日本最早据朱子学观点来注解整个四书五经的著作。在此之前,除明经道博士外,民间人士是不可以注解和研究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倭训》的编纂,是打破传统禁制的行为,标志着惺窝向儒学转变。惺窝和姜沆交往不久,即还俗结婚,在个人生活上也脱离佛教。庆长五年(1600),德川家康召见惺窝,惺窝穿着一身既非和服又非僧衣的“深衣道服”(私制的儒服)去见家康,公开表明自己与禅宗分袂而成为儒者。在座的旧友承兑、灵三等看到惺窝的奇怪装束,诘问说:“有真有俗,今足下,是弃真归俗也。”惺窝反驳说:“由佛者言之,有真谛,有俗谛,有世间,有出世。若以我观之,则人伦皆真也。”[2]
图48 姜沆笔谈(自笔稿本)
藤原惺窝认为“人伦皆真”,如中国宋学者那样,否定佛教的出世主义,表明他从思想上排佛归儒。他还曾这样说:“我久从事释氏,然有疑于心。读圣贤书,信而不疑。道果在兹,岂人伦之外哉!释氏既绝仁种,又灭义理,是所以为异端也。”[3]有学者认为惺窝的排佛归儒论不过是其弟子林罗山的虚构,说惺窝“依然没有能摆脱五山习气”,[4]但从以上惺窝的言论和行动来看,他在主观上要摆脱佛教转向儒学的意图是很明显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惺窝对朱子学的倾倒,是五山禅僧怎么也比不了的。确实如有些学者指出的那样,惺窝晚年过着一种偏出世的生活,对明朝三教一致论者林兆恩也怀有兴趣,但这并不是回归五山禅儒,他本人到底还是一名儒者。当然,惺窝是从作为五山禅僧的佛教徒的立场来学习朱子学的,其思想存在残滓倒是不争的事实。
还有学者认为藤原惺窝是日本朱子学派的开创者。[5]这种看法并不合适。藤原惺窝的基本立脚点虽然是朱子学,但正如很多学者指出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朱子学者,他对传来的陆(象山)王(阳明)之学持包容和折衷的态度,同时也没有忽视旧儒学——汉唐训诂学的作用。
从惺窝对理的观念的理解来看,可知他基本立足于朱子学。惺窝像朱熹一样,把理视为形而上的、万事万物产生的本体。他说,“夫天道者,理也。此理在天,未赋于物曰天道。此理具于人心,尚未应事曰性,性亦理也。”[6]惺窝还像朱熹一样,用“理一分殊”的理论去说明封建等级结构的合理性。他说:“学问之道,分别义理,以理一分殊为本。万物一理,物我无间,则必入于理一,流于释氏平等利益,墨子兼爱而已。”[7]即他认为如果只讲“理一”而不强调“分殊”,就会“入于理一”,流于释墨。
不过,惺窝对于朱子学的兴趣并不在其本体论,而在其伦理学。因而,惺窝的文章中几乎没有理气关系的论述。相较于理作为形而上的本体论概念一面,惺窝在讲“理”的时候,更注重其作为伦理道德性质的“道理”或“义理”一面。他说:“人事亦不可忽诸,人事即天理,下学即上达。”[8]尽管惺窝以朱子学为立足点,但并不排斥陆王之学,他说:“古人各有自入头处。周子之主静,程子之持敬,朱子之穷理,象山之易简,白沙之静坐,阳明之良知,其言似异而入处不别”,[9]持折衷态度。惺窝推崇宋学,说:“汉唐儒者,不过记诵词章之间,说注释、音训标题事迹耳,决无圣学之诚实之见识矣。……若无宋儒,岂续圣学之绝绪哉!”[10]不过又说:“汉唐训诂之学,亦不可不一涉猎者也。其器物名数典刑,虽曰程朱,依焉而不改者夥矣,让焉而不注者数矣。”[11]惺窝对二者采取包容的态度。相较儒学各流派之间的异处,惺窝更重视它们的共同性,即“异中之同”。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其背负的历史使命是要将儒学更明确地与佛教区别开来,构筑儒学各流派的统一战线,巩固儒学的独立地位。惺窝对弟子林罗山说:“凡见异书,莫见异中之同处。见同中之异处,然后知异之实对”,[12]然而关于朱陆之辨,他又说“我于朱陆,并无偏执”。[13]藤原惺窝在使日本儒学摆脱宗教束缚,确立为建筑于人类理性之上的独立学说的进程中,发挥了巨大的积极作用。
藤原惺窝培养了一大批儒者,其门下除幕府官学派开创者林罗山外,还有与林罗山学风迥异的松永尺五、那波活所等人。通过这些风格多样的弟子们,可以看出开出江户儒学各流派灿烂花朵的种子已经为惺窝所培育出。与其说惺窝是日本朱子学派的开创者,倒不如说他是江户时代独立儒学的开创者更为恰当。
图49 松永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