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林儒学
以宫廷和贵族势力为背景、汉唐训诂为主要内容的日本早期儒学,在镰仓时代已经没落。大学寮烧毁,圣像久眠于庙仓,几经盗难,学生也有名无实,博士们也只从事春秋二季的释奠、“御讲书始”[1]等活动。宽元二年(1244)正月,朝廷想募集资金更新庙器与礼服,明经家们却率先抱怨说:“当道之贫儒,难以承担。”[2]随着武士阶层的勃兴和禅宗的弘布,大陆宋学随禅学传入日本并在日本传播,开启了日本儒学革新的气运。不过,在镰仓、室町时代的精神生活中,居支配性地位的主流或理论依然是佛教,儒学自始至终都处于从属地位。
关于宋学传入日本的时间,学者之间说法不一。足利衍述在自著《镰仓室町时代之儒教》中,注意到入宋僧俊芿在建历元年(1211)从南宋带回的两千余卷书籍中有236卷儒学书籍,且在宋朝时与他有很多往来的禅僧北磵与楼肪、楼钥等学者也都通晓程朱之学,而且他还给左大臣德大寺公继讲经史并论及“本朝未谈之义”,据此认为俊芿是把宋学传入日本的第一人。[3]中国学者中也有人持此观点。[4]与此相反,和岛芳男在《中世的儒学》中认为,与俊芿相比,入宋僧圆尔作为宋学首倡者的可能性更大。[5]因为俊芿携回的书籍均已散佚,书目也不存于世,且“本朝未谈之义”也未必与宋学有关。圆尔于仁治二年(1241)回国时,带回了很多涉及儒佛的书籍,其中就有几部朱熹的著作,如《晦庵大学或问》《晦庵中庸或问》《论语精义》和《孟子精义》。圆尔还为幕府执权北条时赖讲过《大明录》。此书是南宋居士奎堂宣扬儒、佛、道三教一致的著作,与儒学相关的部分引用了很多二程学说。他还著有《三教要略》和《三教典籍目录》。笔者赞同和岛芳男的观点。圆尔之后,禅僧天佑、净云等从宋朝归国,也宣扬禅宗和宋学。
在日本弘布宋学的,不仅是日本禅僧,还有宋元大陆禅僧,著名者有道隆、正念、祖元和一山等。其中,一山及其门人对宋学弘布最为有功。南宋西蜀禅僧兰溪道隆于宽元四年(1246)到达日本,1252年应北条时赖的邀请到镰仓,并创建了建长寺。道隆回答时赖关于政道的问题时,引用过《论语·颜渊》“政者正也”,还说“政者正也,所以正文物也。文物不正则世不治”,“究道参玄,亦复如是。首正其心诚其意。目不斜视,口不乱谈。”[6]这明显是受了《大学》“正心诚意”的影响。一山一宁在正安元年(1299)被元世祖遣往日本。当时,幕府执权北条贞时得知一山并非自愿来日而是受元主逼迫后,就把他招至镰仓。正和二年(1313),后宇多上皇又下诏邀请他到京都各地讲学。一山于文保元年(1317)在日本逝世,享年71岁。一山弘布儒学的功绩,是培育出了英才虎关、雪村、梦窗、龙山等弟子,他们后来成为室町时代禅林儒学的源头。
在禅僧之外,也有中国儒者赴日传播宋学。九龙真逸(清末广东东莞人陈伯陶)所辑《宋东莞遗民录》下卷《李用传》,便说有一个“潜心理学”的学者李用(字叔大,号竹隐,东莞白马乡人),在宋德祐二年(1276)“浮游至日本,以诗书传授。日本人多被其化,称曰夫子。年八十一卒。日本人以鼓吹一部,送丧返里”。[7]不过,日本文献中并没有关于李用的记载,日本学者的研究著作中也没有提及过这件事。这或许是因为李用在日本的影响不及禅僧的缘故。
在整个镰仓、室町时代,宋学几乎全赖五山禅僧之手才得以延续。这一状况与大陆宋学大不相同。中国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指出,以程朱为中心的宋学的特征是“里面也取佛法,外面却攻佛法”。即朱子学吸收禅宗、华严宗等思想后,自身已经具备高度的思想完整性,没有借助佛教来补充的必要,因而朱子学自始至终主张排佛。与宋学者相反,大陆禅宗一方则出现为对抗宋学而克服、包容儒学的僧人,力倡儒佛一致说。日本禅僧受大陆禅僧的影响,也站在儒佛一致的立场讲宋学。不过,日本禅林提倡宋学的目的一开始就不在于推广宋学,而是将宋学视为“助道之一”,最终只是为了弘扬禅法的方便。他们认为比较好的策略是:先诉诸武家政权指导者们的儒学素养,然后阐述儒学与佛教,特别是宋学和禅宗的一致、融合说,最后实现武家对禅宗的皈依。在这一点上,最成功的是梦窗门下禅僧义堂周信(1325—1388)。义堂于延文四年(1359)被镰仓公方足利基氏招至镰仓,先后住于圆觉寺和瑞泉寺。当时义堂曾告诉门人说,孔孟之书仅止于人天乘,没有一定把其当作专业来学习的必要,但可将其作为“助道之一”。当他的弟子被儒学(宋学)吸引而疏于佛学的时候,义堂即大怒,扬言他们要是再读俗书,就烧掉寺院中所有儒书,对他们大加训斥。康历二年(1380),义堂从镰仓到京都,成为将军足利义满的老师。他劝说义满学习作为治道要书的《四书》,当义满注意到汉唐古注和宋代新注存在不同时,他说新注优于古注,原因是宋学摄取了禅学,最终使义满皈依禅宗。之后,义堂就不再给义满讲授儒学了。由此可见,禅僧提倡宋学怀有功利主义的目的。而禅僧们的这种功利主义态度也限制了他们对宋学的理解和研究。他们仅仅注目于儒学与佛教,尤其是宋学与禅宗在形式上的关联,着重论述二者之间的交涉和融合,因此最终没有达到把握宋学实质的程度。当时,宋学是作为佛教禅宗的附庸而存在的。
禅僧们之所以研究儒典(包含宋学著作),是以其为兴禅和写作四六文(禅林日用文书的文体)的手段,在迫于极其实用的必要情况下才进行的。不过,应仁之乱后,偏重宋学理论的研究倾向开始逐渐显现,儒典研究本身成为目的。这一研究学风的形成,以京都五山之一东福寺为中心。岐阳方秀于东福寺出家,应永三十一年(1424)卒于东福寺不二庵。岐阳著有朱熹《四书集注》和训。其门下人才众多,有名者有云章一庆和翱之慧凤。东福寺还陆续出现了桂庵玄树、文之玄昌等专门研究儒典者,可谓名家辈出。禅僧中也有人开始着力于宋学。最终,日本近世出现了脱离禅僧而一归儒学的藤原惺窝和山崎闇斋。可以说,日本禅林的宋学,在意识形态上饰演了从佛教向儒学过渡的桥梁角色。不过,大陆宋学在成长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并没有这种桥梁,与禅僧的儒佛一致说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