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记》《纪》的儒学思想(1 / 1)

自混沌至天地

完成于8世纪初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是研究古代日本的重要古典。江户时代国学者本居宣长在其名著《古事记传》中说:“书纪以后代之意,记上代之事;以汉国之言,记皇国之意,故不合处甚多。此记丝毫未加妄改,如实记载古来所传,其意其事相称,皆上代之实也”(《古事记传》卷一·总论)。即认为《古事记》没有《日本书纪》那样的“后代之意”、汉文润饰,其记录的上古口传如实地叙述了上古事实。毫无疑问,宣长在训诂注释《古事记》方面取得的成绩,即便在现代的学者间,仍具有很大价值。但是,他认为《古事记》未受“汉意”即从大陆输入的儒学和佛教的影响。我们必须说,他的这种观点是很严重的错误。不过,明治以后直到现代的《古事记》观,多多少少都受这一宣长流观点的影响,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二战前和战时,宣长流的观点发挥了巨大的思想和政治作用。即便是在战后,簇拥在宣长古事记观周遭的灰雾,也不能说已被完全吹除。可以说,对宣长古事记观的合理性进行再检讨,有很大的意义。限于篇幅,笔者以下仅就《古事记》中的宇宙生成论和政治思想,探讨“汉意”尤其是儒学的影响。[34]

图31、32 本居宣长61岁时自画像和《古事记传》

首先,探讨《古事记》中的宇宙生成论。序文开头有这样一段:“夫混元既凝,气象未效,无名无为,谁知其形。然乾坤初分,参神作造化之首。阴阳斯开,二灵为群品之祖。所以出入幽显,日月彰于洗目,浮沉海水,神祗呈于涤身。故太素杳冥,因本教而识孕土产岛之时,元始绵邈,赖先圣而察生神立人之世。”这段话实际上是对正文中别天神五柱、神世七代、国生、神生部分的概括。探究《古事记》的宇宙生成论时,我们必须将序文和正文联系起来考察。一旦忽视了序文中的宇宙生成论内容,就会陷于一端,看不到儒学的影响。

若将序文和正文的开头部分联系起来考察,可以推定,《古事记》所说的宇宙生成与演变顺序是:混沌(元气)—天地(乾坤)—国土—万物。根据《古事记》,宇宙生成的第一步是从混沌中诞生天地。试举其具体内容,序文中先有“混元既凝”(或“太素杳冥”“元始绵邈”),次有“乾坤初分”,正文开头部分有“天地初发之时”。这种从混沌(太素·元始)中诞生天地的思想,在其他民族中也曾有过。就生成说而言,高木敏雄、松村武雄、松本信广指出,波利尼西亚的宇宙创始神话和日本的宇宙生成说存在很多相似点。[35]不过,小岛宪之、铁井庆纪推断,日本的宇宙生成说应该是受到了中国古代思想的影响。[36]铁井庆纪尤其强调中国道家及道家系统思想对日本的影响。如《老子》中“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二十五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庄子》中“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地篇》);《淮南子》中“天坠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始。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文训》)。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宇宙生成论可分为两个系统。除上述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系统外,还有以《易传》为代表的儒家系统。《周易·系辞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论述天地生于“太极”。后汉许慎《说文解字》亦说:“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生万物。”“太极”是什么呢?唐初孔颖达主编《五经正义》中《周易正义》解释说,“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也”,以“太极”为混沌之元气。“两仪”是什么呢?“两仪”就是天和地。《周易正义》说:“又谓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

这两个系统的宇宙生成论明显不同。《易传》认为,先天地而生的“太极”是混沌之元气,是“有”,是作为天地依据的本源性物质。可以说,《易传》的宇宙生成论带有唯物论的性格。道家系统的宇宙生成论则认为“有”生于“无”。如《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一”中的“一”是一气。“二”是天地、乾坤或阴阳。“一生二”虽然含有天地诞生于混沌元气的意思,但《老子》中“一”的上面还有“道”,“道”是“无”。《淮南子·天文训》说,“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虚霩”也指“无”。因此,可以说道家系统以虚无为本体的宇宙生成论,具有观念论的性格。

《古事记》序文认为,天地生于“混元”,“混元”之上没有如《老子》所说的主宰者——“道”(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道家系统的宇宙生成论相比,《古事记》中的宇宙生成论更接近于以《易传》为代表的儒家系统。正如日本学者指出的那样,在《古事记》完成时,不能否认《五经正义》已经传到日本的可能性。[37]而且,可以说,《古事记》序文中的部分内容是参考过初唐长孙无忌的《进五经正义表》和《进律疏义表》的。[38]在文章开头,有“臣闻混元初辟,三极之道分焉”(《进五经正义表》)、“臣闻三才既分”(《进律疏义表》),都先提起天地初发的记事。“三极”和“三才”都指天、地、人。因而,以《古事记》的天地诞生论受《周易》及唐儒注释的影响,大体应该无误。

据《古事记》序文和正文的表述,神在混沌生成天地时起了创造的作用。序文说:“参神作造化之首。”正文中的天之御中主神是高天原的中心主宰神,高御产巢日神和神产巢日神是生殖能力的神格化。这种思想与《淮南子·精神训》的部分内容类似。《精神训》说:“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淮南子·精神训》和《古事记》一样,都说天地自混沌元气中生成时,神作为第一推动力把混沌开辟为天地,不同的只是“二神”和“参神”用词差别。

图33 《淮南子·精神训》

儒家古典《周易》认为阴阳妙合生育万物。《周易·系辞传下》说:“阴阳合德,刚柔有体。”孔颖达《正义》这样解释说:“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者,若阴阳不合则刚柔之体无从而生,以阴阳相合乃生万物。”在解释《周易·兼义》“立天之道曰阴阳”一句时,孔颖达《正义》还说:“其天地生成万物之理,须在阴阳必备。是以造化辟设之时,其立天之道有二种之气,曰成物之阴,与施生之阳也。”《古事记》也运用了阴阳的观念。例如,其序文中说:“阴阳斯开,二灵为万品之祖。”不过,其正文中也说到,是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通过男女**创造了国土、诸神、万物。这一解说或受到了《周易·系辞传上》“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的暗示,即把抽象的、具有普遍性的阴阳观念还原成了直观的个体男女神。《古事记》中男神和女神围绕“天之御柱”**的记述,即所谓“左旋”“右旋”的内容,尤其值得注意。它应该受了后汉儒家著作《白虎通》“天左旋,地右周”或张衡的《灵宪》“阳道左回”的启发。

以上探讨虽然粗略,但可以推知,在中国儒学、日本《古事记》以及波利尼西亚的宇宙创造神话三者中,关于宇宙生成论的要素非常接近。关于三者之间的传播关系,可以参考大林太良的观点。大林氏认为“岛钓神话”渡日,“并不是从波利尼西亚北上到达日本。可能性最强的是从中国中南部一带分流,一流入日本,一流入波利尼西亚”。[39]这不仅是岛钓神话的传播关系,还同样适用于整个宇宙创生神话。

“圣王”和“良吏”

儒学的“有德者王”思想对《古事记》产生了很大影响。当然,它对《日本书纪》也有很深影响。下面探讨记、纪中所体现出的“有德者王”思想的影响。

通读记、纪中的内容,可以发现编纂者所描绘的天皇像存在两面性:(1)以日本神话为背景,作为天照大神的直系子孙,天皇的本体是神;(2)天皇有德,是施行仁政的“圣王”(或“圣帝”“圣君主”)。前者是日本传统政治理念的表现,后者则是中国儒家政治思想的反映。

根据河野胜行的研究,《古事记》描述了6个圣王(神武、崇神、垂仁、神功皇后、应神、仁德),《日本书纪》描述了9个圣王(神武、崇神、垂仁、神功皇后、应神、仁德、圣德太子、孝德、天武)。[40]事实上,并不止这些。在《古事记》序文中,还盛赞元明天皇说:“可謂名高文命(夏禹),德冠天乙(殷汤王)矣。”可见,元明天皇也被赞美为圣王。

记、纪的编纂者是以中国儒家盛赞的尧、舜、禹、周文王、武王等先王为模板,描绘日本圣王的。其所举圣王事迹,无非是统一国土、制定与正确实施诸法制(尤其是税制)、治水(尤其是沟渠的开凿)或外族来朝。例如,崇神天皇“初令贡男弓端之调,女手末之调”,“作依纲池,亦作轻之酒折池”,“故称其御世,初知国谓御真木天皇”(《古事记》);垂仁天皇建造血沼池、狭山池,“令诸国,多开池沟,数八百之。以农为事。因是百姓富宽,天下太平矣”(《日本书纪》)。在应神天皇治世,除建造沟渠外,还包括百济王贡献马匹、横刀、大镜、汉籍《论语》、《千字文》、学者王仁、工匠韩锻和吴服,以及新罗国主之子天之日矛来日本的记事。记、纪描绘的理想圣王是仁德天皇。据记、纪,仁德天皇看到人民的灶房不冒烟,不顾“宫殿朽坏”,“悉除课役”三年。此外,他还修筑了很多治水工程。这些圣王记载,不一定都是历史事实,存在模仿中国儒家古典中有关尧、舜、文、武等记事的可能。如《尚书·尧典》“肇有十二州,封有十二山,浚川”“蛮夷率服”,《尚书·皋陶谟》赞美禹“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论语·泰伯》中,孔子称赞禹“卑宫室而尽力于沟洫”。记、纪的圣王记事与儒学古典中的先王记事非常相似。

认为记、纪的记事是基于中国儒家古典的再创作,是有根据的。例如,关于传说中修建于崇神朝或垂仁朝的狭山池,考古学者森浩一认为,“池应建于6世纪后半或7世纪前半。”[41]就算记、纪的圣王记事不都是再创作,但至少也如河野胜行所言,“应该认为其以古代记录为基本,并适当分配于各天皇条”,“替换记事,或在一定的方针指导下对一群史料进行分配,这种可能性是很充分的”。[42]

记、纪圣王观的基础是中国儒学的“有德者王”思想。这一思想在《尚书》《论语》《孟子》等儒学古典中均有体现。它包含“天命有德”(《尚书·尧典》)、“惟命不于常”(《尚书·康诰》)的天命观、“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尚书·皋陶谟》),即承认人民为政治组成的思想等。孔子将其简单概括为“为政以德”(《论语·为政》),孟子概括为“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上》)。孟子肯定王朝覆灭,即承认“放桀”“伐纣”的合理性。这样一来,德的有无决定是让“那个人”就任王位或是放逐,民众的向背体现德的有无,民众可以推翻王朝。与日本祭政一致的血缘性政治原理的必然性、恒定性相比,“有德者王”的政治原理具有相对性、可变性。二者并不一致。

记、纪编纂者之所以要导入“有德者王”思想来描绘圣王形象,是因为大化改新以后,仅凭传统的血缘性政治原理进行政治统治已经不合时宜。改新后,通过废除诸豪族直接统治人民的类氏族制,以及学习中国唐代的均田制和租庸调制并实行“公民公地制”,天皇统治权直接下达于人民,人民成为天皇政治的重要组成因素。因此,如何在“君”“民”的直接关系中说明天皇统治权的正当性,成为重要课题。在传入日本的儒学古典中所体现出的“有德者王”思想,把人民作为政治存在,正好符合天皇制统治的要求。前节所述日本律令之所以导入“为政以德”思想,也是出于相同的政治目的。

不过,记、纪编纂者在导入“有德者王”思想的时候,还必须维护天皇家的世袭思想,即要避开与其冲突的“放伐”思想。《古事记》编纂者并没有设置与圣王相对立的像中国桀、纣那样的“非圣王”形象,也没有记载天皇的“非道”行为或王朝覆灭。《日本书纪》编者虽以武烈天皇为暴君,但没有叙述天皇家断绝之类的事情。虽然说明武烈纪为仁德皇统的结束,但也仅此而已。保存天皇家的世袭性原理并使之适应于改新后的新政治局面,是记、纪编纂者赋予天皇两种性格的原因。

继《日本书纪》之后,朝廷编纂的《续日本书纪》《日本后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天皇实录》《三代实录》,不仅继承了记、纪的圣王观,还提出了良吏(循吏、循良)的观念。《续日本书纪》养老二年四月条,可见关于良吏的道君首名传。据龟田隆之统计,在从《日本后纪》至《三代实录》的国史中,共收入有良吏四十一名。[43]当然,直接导出这些良吏政治的,无疑是当时的一般政治形势和任地状况。不过,在思想上支撑良吏行治政的,基本上还是中国儒学的“仁政”思想。《续日本纪》以下“五国史”的编纂者,也以儒学的政治理念为基准歌颂良吏的功绩。例如,良吏功绩颂词“劝人生业,为制条,教耕营”“性宽和不动于事”“所得俸禄施给百姓”“劝督农耕,轻其租课,民下乐业”等,在观念上都是儒学仁政的具体体现,可谓《论语》“居上不宽……吾何以观之哉”“为民制产”“使民以时”这些思想的反映。就算说它直接参考的是从《史记》《汉书》至《隋书》等中国正史中的良吏传,也没有太大问题。

总之,关于君、臣、民,即天皇、官吏、人民的关系,“六国史”有如下描述:天皇是像“德侔覆寿”那样的圣王,官吏是“朕之股肱”“民之父母”,人民是“置职任能,所以教导愚民”这一语句中的“愚民”。[44]这一君、臣、民观,与中国儒学的君、臣、民观一致,为当时律令制统治的政治理念。

律令、《古事记》及“六国史”所表现出的儒学政治理念,也反映于奈良、平安时代知识分子创作的汉诗中。《怀风藻》开篇,即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日本汉诗而闻名于世的、大友皇子的“侍宴”诗,就盛赞当时的天智天皇:

皇明光日月,帝德载天地。三才并泰昌,万国表臣义。

所谓“帝德载天地”,明显在鼓吹儒学价值体系。三善清行在独著《藤原保则传》中,说藤原氏“天性廉洁,以身化物”“施以仁政”“劝督农桑”,把他作为良吏来赞扬。在三善清行著名的《意见十二条》中,也有“国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上垂仁以牧下,下尽诚以戴上”的记述,贯彻着儒学政治原理。总之,在当时的日本,儒学政治原理的传播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因此,认为儒学“为古代国家统治阶级采用,与民族宗教和佛教相结合,作为巨大的思想支柱发挥作用,神事和佛事……占有重要地位”是正确的,但“儒教思想并没有占据古代国家体制意识形态的地位”[45]的观点,则不太有说服力。至少,我们决不能忽视儒学对日本律令国家政治理念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