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从“征韩论”的泛起到日韩“合并” 一 日本明治初期的“征韩论”(1 / 1)

1868年4月15日(旧历三月二十三日),日本新政权命令对马(严原)藩主宗义达继续掌管“实际处理朝鲜事务”,并要求其“尽力树立国威”,“一洗旧弊奉公”。[1]这一指令明确了所谓“布国威于海外”的具体方向。

前近代的日本与朝鲜,是对等的国家关系。朝鲜李氏王朝所奉行的传统政策是:“西不失礼,东不失信”,也即对中国皇帝朝贡,执属国之礼;对日本以郑重态度相待,不失信义。当时日本与朝鲜沟通的渠道,是通过对马藩宗氏。宗氏每年可派出17次“岁遣船”,向朝鲜输送铜和其他特产,而朝鲜作为“返还”物资,则是送给对马大米、木棉、牛皮等。后来,这种物物交换变成货币交换,宗氏从中获得很大利益。此外,朝鲜方面还每年赐给对马大米一百石。但是,对马与朝鲜的往来,必须使用朝鲜颁发的印章,按照固定的称谓与程序。

1868年5月27日(旧历闰四月六日),宗义达向新政权表示效忠,他在呈文中言称:

“上代三韩朝贡中断”之后,朝鲜与日本的关系为之“一变”,及至幕府时期,朝鲜“虽阳表诚信,但也仅限庆吊聘问之礼”,其与对马实似私交,有关交际并无一定法典。为此,他要求“值此更始一新之际,一洗从前之旧弊,以确立无穷之根基”。并称如果朝鲜“不辨皇国厚眷,万一有非礼倨傲之态,则当作出赫然膺惩之勇断,以立英武之皇猷。”不然,“国威难立,且有害将来之功业”。[2]

宗义达的上述建议,实际是近代日本“征韩论”的第一声。

1869年1月23日(旧历十二月十一日),宗义达受命派遣樋口铁四郎作为“大差使”,向朝鲜礼曹参办递交文书。内称:

“日本国左近卫少将平朝臣义达,奉书朝鲜国礼曹参办公阁下:我邦皇祚联绵,一系相承,总揽大政,二千有余岁矣。中世以后,兵马之权,举委将家,外国交际并管之。至于将军源〔德川〕家康,开府于江户,亦历十余世,而升平之久,不能无有流弊,事与时乖戾。爰我皇上登极,更张纲纪,亲裁万机,欲大修邻好。而贵国之于我也,交谊已久矣,益笃恳款,以归万世不渝,是我皇上之诚意也。乃遣正官和平节〔樋口铁四郎〕、都船主藤尚氏,以寻旧悃,菲薄土宜,略效远敬,惟希照亮,肃此不备。”[3]

对此,朝鲜方面认为书中含有“皇祖”、“皇上”字样,且将“大人”改称为“公”,是为“不逊”。而且所用印章与旧日不同,所以不肯受理。然而“毫无绝交之意”。[4]但此事却成了日本政府上下鼓动“征韩”的借口。

就近代日本新政权的核心而言,最先将“征韩论”提到日程的,是新政府的参与木户孝允。

1869年1月26日(旧历明治元年十二月十四日),木户孝允在日记中写道:

“明朝岩仓公出差,下问前途之事。据此上言数件,尤为大者有二。一为确定天下之方向,派遣使节赴朝鲜,责问彼之无礼,彼若不服,则鸣其罪而攻击其土,以大张神州之威。诚如是,则天下之陋习可以俄然一变,远定面向海外之目标,随而百艺器械切实相进,以至肃清窥窃于内、诽人之短、各不自省之恶弊,此对国家必有大益。”[5]

同年2月11日(明治二年元旦),木户又与主管军务的副知事大村益次郎共同策划。其在3月12日(正月三十日)的日记中写道:“早晨参朝,连续传闻西京〔京都〕事情,实叹皇国人情可治之难,平生所思征韩之念,益加勃勃。故将所认致书大村。所谓征者,并非胡乱征之,乃欲推行宇内之条理也。推行其条理,即我国策也。”[6]

木户所谓的“国策”,也即要把征伐朝鲜作为确立日本“皇国之国体”,使之“万世不垂”和“在东海生辉的开始。”[7]而此时此刻,尚未发生朝鲜不肯受理对马藩国书之事。

在此期间,日本新政府将处理朝鲜问题交由外务省管理。于是,外务省派遣佐田白茅、森山茂等人前往朝鲜釜山进行实地侦察。

1870年3月,佐田白茅上书言称:

“呜呼,其摒却之〔指上述国书――本书注〕,是为朝鲜侮辱皇国也。皇国岂可不下皇使以问其罪乎?……君辱臣死,实乃不共戴天之寇也。必不可不伐之。不伐之,则皇威不立也,非臣子也。速下皇使一名,再选大将一名、少将三名,率领兵卒三十大队……不出五旬而虏其国王矣”。

“朝鲜仰正朔于清国……故天朝加兵之日,当遣使清国,说之所以伐之者,清国若是不听而且派出援兵,则可一并清国而伐之。朝鲜有太殷〔大院〕君者,国王之实父也。丙寅之年,朝鲜与法兰西战争之后,专握权柄,擅威福……厚税敛、蓄金谷,下民莫不怨焉。一旦举我三十大队,**彼之巢穴,则可土崩瓦解,一夫之太殷,七擒七纵,实为容易。”

他进而言称:

“以全皇国为一大城池,虾夷、吕宋、琉球、满清、朝鲜,皆皇国之藩屏也。虾夷之业,既已开拓,满清可交,朝鲜可伐,吕宋、琉球可垂手可得矣。所以朝鲜之不可不伐者大而有之。四年前法国攻朝鲜,取败刃,懊恨无限,必定不使朝鲜长久矣。再者,鲁〔俄〕国窥其动静,美国也有攻伐之志,皆垂涎于彼之金、谷耳。皇国若失此好机会而与之于匪人,则实失我唇,我齿必寒。故而,臣痛为皇国唱挞伐也。”“伐朝鲜,富国强兵之策,不可轻易以糜财蠹国论却之。现今,皇国实患兵之多,而不患兵之少……。一举屠朝鲜,则不仅大练我之兵制,且可使皇威辉于海外,焉能不神速伐之。”[8]

同样,森山茂也在建议中声称:“方今维新事业就绪,而四方不得志之士,英气郁勃,怀叹脾肉,窃望生变”,莫如“将彼等移植朝鲜半岛,可使将来之内乱转而向外,且可建立开拓国利于海外之基础,实为一举两得之策”,“我兵一旦登陆韩国,应先占庆尚、全罗二道之富源,施永久之策,定长住之法。……诚如是,则我国几万无职业之士族,可得以优其生业矣。”[9]

同年7月,日本外务大丞柳原前光在《朝鲜论稿》中写道:

“皇国为绝海之一大孤岛,此后纵令有相应之兵备,但保全周围环海之地于万世,且与各国并立,皇张国威,乃是最大难事。朝鲜是北连满洲、西接鞑清之地,若使之绥服,实为保全皇国之基础,将来经略进取万国之根本也。若使他人领先,则国事于此休矣。况近年来,各国也探察彼地之国情,频繁窥伺者不少。既如鲁西亚者,吞食满洲东北,其势欲吞朝鲜,皇国岂能有一日之轻疏,更何况列圣垂念之地耶。”[10]

在此期间,日本政府向欧美派出了以右大臣岩仓具视为首的使节团,在对外改约失败的情况下,考察了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制度。1873年5—7月间使节团成员分批回国。

是时,“征韩论”达到了**。其代表人物是留守政府的主脑西乡隆盛和政府参议板垣退助。1872年8月,西乡曾与外务卿副岛重臣等人合谋,将陆军中佐北村重赖、别府晋介派往朝鲜,并将外务省官员池上四郎、武市正韩派往中国东北,进行地理、风俗调查。1873年,又将陆军少佐桦山资纪、海军秘书儿玉利国派往台湾和中国南部从事调查,以“备有事之日”。西乡认为:“将冀希内乱之心,转移于外,乃是兴国之远略”,[11]在欧美列强“东渐”之际,与其坐以待毙,莫如进取朝鲜、台湾、库页岛等地,以奠定日本对外发展的基础。[12]

当时追随西乡隆盛、力主征讨朝鲜的桐野利秋,也毫不隐讳地说:“方今宇内为各国纷争,大小强弱相互吞并,甲起乙扑,互为盛衰之势”,“使我国与各国骈驰,独立于宇内,唯有航渡海外,战斗攻伐”,“现今英法普俄各国相峙,无暇及于支那、朝鲜、满洲,我日本宜在此时乘机跋涉于支那、朝鲜、满洲,掠而取之,以立侵入欧洲各国之基”。[13]

凡此种种,表明日本明治初年鼓噪“征韩论”的基本目的。一是要在经济上解决财政困难,将“征韩”作为“富国强兵之策”;二是要在政治上转移国内矛盾,使“窃望生变”和相互争斗之心转向国外;三是在国家发展战略上占据有利地位,以作为“将来经略进取万国之根本”。可见,近代日本的“征韩论”不仅具有现实利益,而且更有长远的战略目的。

1873年8月17日,日本政府在参议西乡隆盛的要求下,作出了将之作为使节,以便实施“征韩”的决定。然而,同年9月回国的岩仓具视和大久保利通等人,则根据对欧美国家的考察和鉴于国内的形势,深感应该优先治理国内问题。于是,日本政府出现了所谓“征韩派”与“内治派”之争。

同年10月13日,大久保利通在其意见书中强调:“凡经略国家,保守疆土和人民,不可不深谋远虑。故而,进取退守,需见机而动,见其不可而止,有耻而忍,有义而不取,是为度其轻重,鉴其时势而有大期也”。进而,他列举了七条理由:(一)倘若对外构事,难保国内不发生变动;(二)对外构事必起外债,而有了外债则将“偿还无术”;(三)“猝然起兵”,将使国内“万事中止,前功尽废”;(四)“日耗财货、上下困顿”;(五)“今我与朝鲜交兵、鹬蚌相争,俄必为渔父;(六)英国也将借机以偿还债务为口实,“干预我国内政”;(七)日本同各国立约,并非对等,英法对我有如属国,而日本不以为耻,反倒“独咎朝鲜”,是为“忍大而不忍小”。[14]

当时的陆军大辅山县有朋认为:“过二、三年或许可能,如现在进行,则将引起极大之混乱。”时任海军卿的胜海舟也称:“海军在战术方面也没有做好准备,一旦政府命令开战,只有辞去海军卿之职。”[15]也就是说,当时日本军界对“征韩”没有必胜的把握。于是在异议之下,以西乡隆盛为首的“征韩论”未能实施。

然而,“内治派”所反对的,并不是征伐朝鲜这一战略目标,而是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内治派”虽然强调内治,但是“并没有舍弃侵略亚洲的意图。”[16]所以,两年后的1875年,以大久保利通为主导的日本政府挑起了“江华岛事件”,将“征韩论”变成了入侵朝鲜的事实。

注释

[1]见多田好问编修:《岩仓公实记》下卷,岩仓公旧绩保存会1927年再版,第8页。东亚同文会编、胡锡年译:《对华回忆录》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8页。

[2]见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第1卷1册,第659、666页。

[3]见多田好问编修:《岩仓公实记》下卷,第8页。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第1卷2册,第692—693页。

[4]参阅《日本外交文书》第3卷,第32页。见多田好问编修:《岩仓公实记》下卷,第8页。

[5]见渡边几治郎:《日本战时外交史话》,千仓书房1937年版,第13页。所认日期,据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年表并主要文书》年表部分,第54页。

[6]见渡边几治郎:《日本战时外交史话》,第14页。所认日期,据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年表并主要文书》年表部分,第58页。

[7]见渡边几治郎:《日本战时外交史话》,第16页。

[8]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卷,第139—140页。

[9]见黑龙会编:《东亚先觉志士记传》上册,第23—24页。

[10]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卷,第149页。

[11]见渡边几治郎:《日本战时外交史话》,千仓书房1937年版,第27—30页。

[12]见渡边几治郎:《日本近世外交史》,千仓书房1938年版,第127—130页。

[13]见川崎三郎:《增订西南战史》,大和学艺图书会社1977年版,第21—22页。

[14]渡边几治郎:《日本近世外交史》,第127—130页。

[15]池井优著:《三订日本外交史概说》,庆应通讯株式会社1992年版,第55—56页。

[16]后藤靖:《士族叛乱研究》,青木书店1974年版,第26页。